MAG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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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1006

塑骨匠的故事

档案员

以下为塞巴斯蒂安·阿德科亚(Sebastian Adekoya)的陈述,内容有关于奇斯威克图书馆的新馆藏。陈述提供于1999年6月10日。音频由伦敦马格努斯研究所档案馆主任,乔纳森·西姆斯录制。

陈述开始。

档案员(陈述内容)

书本很神奇,对吧?如果你思考它们到底是什么的话。我觉得人们太轻视文字的实际存在了。言语可以承载组成了你自身意识的思想,然后传递给另一个人。把你的想法放进其他人的脑子里。当然,这个途径并不完美,因为思维从你本人传达到倾听者之间可能发生各种的异变与扭曲,可这无法改变语言的本质。

不过,人的念头如果不加以深思,很快就会消逝。简单的共鸣几乎在发生的同时就消失了,如果它们找到一个宿主,就可以停留繁衍,得以更广阔地传播。话说回来,根据思想的持续性,这个方法并不可靠,人类是脆弱的生物,很少能生存超过一个世纪。

书本就不一样了。有些被记录下来的文字比创造了它们的文明更加长寿。想象一下,拥有成千上万年历史的思想得以保存,并且留待后人获取。虽然可能会由一个不理解它们的文明异化或翻译,但是这些思想的存续时间已经超越了最初构建它们的智慧生命。

第一次在莎士比亚头脑中闪过的念头,会在某个地方某个人的脑内重复吗?书本,凝聚了化石般思想的产物,难怪它们被赋予的力量可以超越时代。还有每面墙上都承载着厚重书本的古老图书馆,它的所承载的重量似乎不仅来自于书页的质量。

我曾经在奇斯威克图书馆工作,虽然当时的我尚未产生这样的想法。我只知道我热爱书本,始终如一,当这个在当地图书馆工作的机会一出现,我立刻抓住了。自从我可以独立拿起书本,我一直是个贪婪的读者,妈妈告诉我,甚至在那之前,我就会缠着她给我读书。我猜你会说我的脑袋容易接受书面的信息。

尽管如此,奇斯威克图书馆跟你想象中逼仄又严肃的图书馆大概有很大差距。那里明亮又空阔,书架跟地毯像是来自缺乏资金的地方议会,而不是知识的殿堂。它有一大片儿童区,藏书中大部分是卷了角的平装书,包括犯罪记录,文学小说,参考书籍。馆内还收藏了一些磁带书,气氛虽然平静,却不沉闷。一个词概括,我会说那个地方很“友善”。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是三年前。那本书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已经在馆内工作了大约一年。我们过去都是买了新书进馆藏的,我没有接触过采购流程,所以我不知道那本书购入于何时何地,但我第一次注意到它的时候,它看起来又旧又破。当时它跟其他四本书一起归还到前台,我逐一扫描,发现有本书的条码不匹配。条形码和ISBN码都注册为欧文·威尔士(Irvine Welsh)所著的《猜火车》(Trainspotting),但这本书本身却是一本几乎毫无特色的平装版,黑色封面,褪色的白色衬线字体勾勒出标题:《塑骨匠的故事》(The Boneturner’s Tale)。

我有点奇怪,就找图书管理员露丝·韦弗(Ruth Weaver)问了下。她没有见过这本书,但封面上确实贴着奇斯威克图书馆的藏书票,而且借阅签上的几个印章也有些年头了。露丝耸耸肩,让我别再担心——我们可以重新登记这本书,在系统里正确归档。不过我还是放不下,打算查查还书人的记录。

他的名字,登记在图书卡上的名字,叫迈克尔·克鲁(Michael Crew),三周前从我们这儿借了四本书。具体地说,就是那四本还回来的书。我向露丝推测说,那人可能是个自费出版的作家,想要把自己的作品塞进我们的书架,她笑了,说有可能,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费劲仿冒标签,就为了把书放进奇斯威克图书馆里。那本书看起来甚至很破旧了,好像已经被反复阅读了几十年,书脊上有了折痕,封面一半都被太阳晒褪色了。而且,我能看到的地方,根本没有标上作者是谁。

这时候杰瑞德·霍普沃斯(Jared Hopworth)走了进来,我只好把书放在一边。杰瑞德跟我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住在同一条街上,一起上学,早年大部分时间都形影不离。但是他一直有些,如果我直接一点说的话,蠢的不得了,后来我出去读大学,他留在了这里。我觉得他把这个当作背叛,当我回来的时候,我立刻发现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变了。我离开的期间,他逐渐变得扭曲,在我归来后,他的行为发展成了小型恐怖运动。他每次都十分小心,在警方可能介入前收手,我想可能是出于那些浓厚的竹马情义,我没有想过要举报他。杰……

档案员

噢,呃,伊莱亚斯你好。

伊莱亚斯

你现在有空吗?

档案员

没有,我手头正好有事。

伊莱亚斯

我明白,只是赫恩小姐有个投诉。

档案员

投诉?我还想投诉她浪费我时间呢!

伊莱亚斯

你这是在乱来,乔纳森。

档案员

如果罗西能好好保存她的设备的话,我一开始就不用录音了。

伊莱亚斯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不要跟任何与卢卡斯家族有关的人树敌。毕竟他们是研究所的赞助人。

档案员

好吧,好吧,我会更友好的。现在,我可以继续工作了吗?

伊莱亚斯

很好。对了,你见到马丁了吗?

档案员

哦,他这周请了病假,胃不舒服,我记得。

[伊莱亚斯离开]

要我说,这是幸福的解脱。

陈述继续。

档案员(陈述内容)

杰瑞德来图书馆是最坏的情况,这意味着他无聊到只能来骚扰我。当然,他一开始是找我闲聊,漫无边际地嘲讽,直到露丝离开,她并不知道我跟杰瑞德的纠葛。等她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杰瑞德立刻变了,一把推翻金属小车,新归还的书翻得满地都是。他微笑着向我道歉。我尽量不表露愤怒,不给他任何反应,我慢慢地走过去,弯腰开始捡书。起身的时候,我的后脑感到一记撞击,不由得踉跄了一下。

杰瑞德站在我身后,抓着我之前放在一边的书,《塑骨匠的故事》,明显刚刚是用它用来打我的。但是他这次没有假模假样地道歉,或者进行下一步暴力举动,只是盯着那本书。我们沉默对峙了几秒,然后他说想要读点新的东西,转身离开了。

我承认,我有些不安,我认识他这么久,从没见过他读……呃,任何书,真的。而且他离开时的眼神,像是含着恐惧。不管怎么说,他能离开总是件好事,在露丝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之前,我飞快地把剩下的书都收拾好了。

根据我的记忆,那天没再发生其他事情了,但是我回家的时候,路过了杰瑞德家。大学毕业后,我收拾妥当,搬回去跟父母一起住了,而他仍然没离开儿时的家,所以我们还是住在同一条街上。当时正值九月下旬,我离开图书馆时天已经黑了,我发现橘色街灯下有个小小的影子在移动。

走近之后,我发现那好像是一只老鼠,不是脏兮兮的野鼠,而是很大只的白老鼠,养的很好,像是宠物。但是它非常不对劲。它是用前腿拖着自己在缓慢移动,我看到的它后半截是扁平的,好像被放了气一样。我以为它肯定是被什么东西碾过,但是没有血迹,没有压痕,它看起来也没有痛苦。它只是拖着恶心地扭曲抽搐的下半身,穿过灯光下的人行横道,向黑暗中移动。我站在旁边目睹了整个过程,直到它的身影消失,完全被惊呆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记得它的头好像转了个很奇怪的角度,本来不应该能转这么广的,我当时非常困惑。回头再看过去的经历,很多其实是相通的。杰瑞德家没有亮灯,我尽快赶回家了。

后来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过杰瑞德。一开始我为个人空间感到庆幸,但是几周过去了,我开始意想不到的担心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他上次离开时的样子,我本来不会在意的,他看起来太奇怪了。而且就算他不来图书馆,我基本每周都会见到他,可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我还是克制住了去他家看看的冲动。如果他没事,那我就会自讨苦吃,除此之外,我也提醒自己,他已经与我无关了。

十月下旬,杰瑞德的妈妈来了。那时候将近下班,外面天已经完全暗下来。我正在布置万圣节读物展览,准备要回家了,就听到开门的声音。我转过身,她站在那里。说实话,我花了几秒钟才认出她。从我跟杰瑞德不再是朋友时,我就没怎么见过她,她明显变老了。外面并不是很冷,霍普沃斯太太却穿着一件笨重的大衣,胳膊悬吊着。她胳膊悬挂的角度和方式都有些不正常,我猜想她是不是骨折了。

在我问候霍普沃斯太太的时候,她盯着我,眼中恨意十足。她另一只完好的胳膊伸进大衣中,掏出一本小小的黑色书籍,一言不发地把它摔在地上,然后离开了。我忍不住问她杰瑞德是否还好,她转身,开始激烈地咒骂我,说我跟她儿子无关,让我跟我的书都离他远一点。她讲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她的胳膊,还有她做手势时的奇怪角度。她的手指好像弯向了错误的方向。我庆幸露丝提前回家了,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引发的冲突。

说完之后,霍普沃斯太太又朝我吐了口唾沫,我注意到她小心地避开了我们之间地上的书,然后离开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攥着史蒂芬·金的《危情十日》(Misery),赶紧放下,靠近了那本被丢在地毯上的书。跟我几周前看到的一样,破旧的黑色封面,褪色的白色标题:《塑骨匠的故事》。我弯腰准备捡起它,然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杰瑞德的样子,于是我从桌上抽了些纸巾,垫着它们捡起了书。即使这样,拿着它的时候我还是浑身鸡皮疙瘩。

我决定当晚不轻举妄动,我还不确定白天再看会不会好一些,但是这本书被还回来后,外面投下的影子似乎更鲜明了,我有点害怕。把书放进还书车中,再三检查过身后的门被好好锁上,我就回家了。

那一晚下了大雨,我的房间是改装后的阁楼,每逢坏天气,我似乎能听到每一滴雨落在我床上方的窗户上的声音。那不是场暴风雨,没有风,只有我脑袋上大雨敲窗户的鼓点声。我失眠了。我的心底有股挥之不去的焦虑,在床上躺了三小时后,那股焦虑变成了恐慌。我怎么能就这样把书放在那?它明显有问题。如果明天露丝比我到得早,碰了它该怎么办?她会发生什么事?我要不要毁掉它?

最后一个念头很快打消了。我不确定自己可以下手毁掉一本书,即使是一本有问题的书。我惊讶于自己如此轻易就接受了《塑骨匠的故事》拥有邪恶的力量,我想我一直都能感受到书本中蕴含的魔力,现在只是证实了我内心深处长久以来的怀疑。

当我下定决心不能把书留在那边过夜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我起身穿好衣服,特地带好手套,悄悄冒着雨走向图书馆。我的外套应该是防水的,但是在我步行的二十分钟里,还是被浇透了。我拿着锁门的钥匙,一进门就关掉了警报。

里面几乎一片漆黑,我有点想要保持这个状态,但最终还是把从外面发现不了的灯都打开了。不是很多,我只能摸索着穿过门厅,进入图书馆。走到书桌和存放着《塑骨匠的故事》的还书车旁边,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图书馆里的这个角落显得特别幽暗,我伸手扶住小推车把手,稳住身体。当时我把手套摘了,感觉手上非常湿。我飞快掏出离开前放好的手电筒,把光打开。小车上滴落下红色,浸湿了书页,在周围形成了一个小水洼。这些书在流血。

我看笑了。不知为何这情况显得顺理成章,周边的书会受到它的伤害,被它污染。当我的手电筒照到《塑骨匠的故事》的时候,发现它还是让人感到恰如其分的干燥,完全没有被周边环境所沾染。

我把手套戴回去,仔细地取出那本不可告人的书,把它放在书桌上。也许我应该更加努力地对抗心底阅读的欲望,但我真的太好奇了。厚厚的手套让我很难翻页,不过我还保留着不要脱掉它们的理智,所以我直接随意翻开到一页开始阅读。可能是我多虑了,毕竟这本书刚到图书馆时我空手碰过它,也没有出问题,但是杰瑞德母亲的形象,她的胳膊弯折扭曲的样子,仍然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决定留着手套。

它是散文的形式,像是讲了一个故事。我看到的这部分讲了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在不同的段落中被称为塑骨匠,骨匠,或者只是塑匠,看着一队人走进一座小村庄。不知道他是跟他们一起的,还是仅仅跟着他们,但是我记得读到的他观察到他人的细节令我不安:当牧师盯着修女看了太久会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而厨师看向免罪符贩子的眼神跟看他准备好的肉是一样的。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本书描述了《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朝圣。

这肯定不是乔叟经典作品中遗落的部分。它是用现代英语书写的,没有原文的古英语拼写或发音,而且文字本身质量值得怀疑。不过还是有些地方挺有趣的。关于《坎特伯雷故事集》是否是完本的争论……这也是真实存在的争论。序言中说了会有一百多个故事,但是现存的版本甚至不超过两打故事。这本书就这样完结了,结语是乔叟在后记中加入的一段祈求上帝宽恕的话,通常被当成讽刺或者反问。

我往前翻了几页,发现骨匠显然在磨坊主睡觉时潜到他身边了。那段描写了他静静地探入他的体内,然后……有点模糊了,我记得清的只有那句“以他的肋骨为笛,吹出一支欢快的骨髓之曲”。剩下的细节不记得,我当时都快看吐了,磨坊主最后没能活下来。那才是第十六页,而这本书很厚。

我翻到首页,非常好奇这本书怎么会出现在我们图书馆里。在手电筒刺眼的光照下,我能看到奇斯威克图书馆标签边缘有折角剥落的痕迹,这通常意味着它是被撕下来重贴过,或者是从另一本书上挪过来的。我可以看到下面露出另一个标签的边缘。我取了一把剪刀,小心地将上层的标签撕下来,结果却失望了。下面是另一家图书馆的标签,可能是它待过的上一个地方留下的。我觉得那地方肯定在斯堪的纳维亚,因为这家图书馆叫杰根博格(Jergensburg)还是尤根莱特(Jurgenleit)或者尤格里奇(Jurgerlicht)之类的。这信息没什么用。

我正准备继续阅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我转身,看到杰瑞德·霍普沃斯站在被打破的窗前。至少,我觉得那是杰瑞德,因为它用杰瑞德的声音要我把书给他,但是他穿着不合身的裤子,厚外套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或是它的脸。

他比杰瑞德更长,以奇怪的角度站立着,好像他的腿僵硬得无法动弹。当他指向书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指很……锋利,好像指尖部分的皮肤从内部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撑着。我告诉他图书馆已经闭馆了,那时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他无视了,又一次要我把书给他。于是我干了一件有点儿莽的事,我揍了他一拳。

我以前从未因为愤怒或者绝望挥拳,所以当我试图一拳打向他的腹腔神经丛时,我自己都惊到了。可是,之后的事至今仍是我的噩梦,我当我一拳打向他的时候,感觉到他的肉体崩解,回缩,把我拉近。然后我感觉到他的肋骨变形,紧紧裹住我的手,好像他的胸腔要咬我一样。它们比我想的更加尖锐,我开始放声尖叫。我从没有像那样尖叫过,我也很意外自己还能发出那样的声音,但这就发生了。

惊慌中,我丢掉了《塑骨匠的故事》,过了不到一秒,杰瑞德就盯上了它。他松开我的手,拼命抓住它,然后从来时的路逃跑了。我开始在后面追赶,然后我见到了他移动的样子。他有不止四肢。他有……额外的东西。这一幕超过了我的上限,我停下了脚步。那不是我的书,不是我的责任,我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东西,我放弃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曾经是杰瑞德的东西消失在雨幕中。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警察来得很快。很显然有人听到了我的尖叫,并报了警。我编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在桌子上睡着了,被入室的强盗惊醒。天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解释那些冒血的书的,它们可不是什么会消失的幻象。这件事持续了几周。每个人似乎都相信了我的故事,我也奇迹般地保住了工作。这些年我没再见过杰瑞德,也没有再研究过那本书。我能想到的最好情况,就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或者提到杰瑞德·霍普沃斯或是《塑骨匠的故事》。

档案员

陈述结束。

好吧,这让我……非常不开心。我仅仅触及了表层的档案,就已经发现了尤根·莱特纳图书馆的两本现存藏书的证据了。在他提到那个名字之前,我很想把其中大部分内容抛掉,但是我现在相信每一句话。我见过莱特纳的书有什么能力,而这份新闻,即使已经过了17年,仍然令我十分担心。我要跟伊莱亚斯谈一谈,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我知道他只会又搬出“记录和研究,不加以干涉或限制”的套话,但我至少要让他意识到这件事。

蒂姆和萨沙将这份文件与警方报告进行了交叉对比,果然,警方发布了对杰瑞德·霍普沃斯的通缉令,罪名是非法入侵和袭击他人。然而他从未被找到,这些罪行也没有严重到能让人长久追查下去。我尽自己所能做了许多调查,可是那本书似乎也随他一起消失了。

我让马丁试着追查阿德科亚先生来跟进线索,最后查到他已经于2006年逝世。四月十七日晚,他被发现死于马路中央。尽管尸体上没有压痕或外伤,但是因为尸体被发现时严重错位,最后被裁定为车祸肇事逃逸。葬礼上棺材全程封着盖。

录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