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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2010

自由落体

档案员

以下是莫伊拉·凯利(Moira Kelly)的陈述,内容有关于她儿子罗伯特(Robert)的消失。陈述提供于2002年十月二十日。音频由伦敦马格努斯研究所档案馆主任,乔纳森·西姆斯录制。

陈述开始。

档案员(陈述内容)

你一定要原谅,我把一切写下来要花很久。我写东西慢,而且见到的事也……“写你所见的”说得容易,但如果你没有合适的措辞怎么办?我见到的事不合常理,而且我只要为了描述仔细回想就头痛得厉害。

是不是我疯了?发生的事太疯狂了。不可能发生的。但就是发生了。我的罗伯特被带走了,而且……现在我甚至想不出怎么写才能解释清楚。也许你们图书馆的什么地方有种语言,可以解释出了什么事、我看到了什么,但我没读过你们的藏书,而且知道也不能让他回来。我想我只能尽力了。

我儿子罗伯特小时候就喜欢冒险。他还小的时候,一有机会就跑掉,小伤不断。我们以前住在乡下,在奥尔索普(Althorpe),一个林肯郡(Lincolnshire)的小村庄,只要有机会罗伯特就和朋友去林子里爬树,探索森林深处。有几个小孩和他结伴,但他总比其他人爬得高,走得远。我都不记得他从小到大有多少次差点在那迷路了。

他长大一些后,爱好不一样了,但那种危险意识一直都在。我一度每周三要开车半小时送他去最近一处有攀岩墙的休闲中心,他对爬上最高处着了迷。他上大学离开家以后,每次假期回来都在玩新的极限运动:冲浪滑水啦,山地自行车啦。他差点错过他父亲的葬礼,因为他正在塞浦路斯(Cyprus)玩水肺潜水,最后一刻才订到回家的航班。不是他的错,当然了,斯蒂芬(Stephen)的死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我想说的是……几年前他告诉我他在认真玩跳伞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惊讶。

开始是为了做慈善。在雅茅斯(Yarmouth)上学的最后一年,他在一家慈善机构做志愿者,决定为他们跳伞募捐。那次我去为他做后援,他落地后,我看见他的眼神,没等他解下降落伞,我就知道他迷上了这事。从那之后,他很少有一个月不曾从飞机上把自己扔出去,已经到了我不知道他哪里来那么多钱的地步,因为听上去这爱好不便宜,他当然没从我这里得到多少钱。

毕业不久,罗伯特来看我。自从他父亲去世后,那是我看到他最开心的一次,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找了份工作,是一家在全国经营跳伞业务的公司。公司叫作开天跳伞(Open Skydiving),他喜气洋洋地说,他现在是有正式资格的跳伞教练了。我当然很为他高兴,尽管他每次描述跳的过程,都让我觉得相当吓人。我一直清楚表示,他是不可能让我上去,从天上往下掉的。

后来,我就不怎么能见到他了。他圣诞节和母亲节会回来,如果我运气好,但除此以外就只有偶尔的电话,如果他正在某个很远的地方举办跳伞,甚至一张明信片。我家里有一小叠,这是我唯一能用来怀念他的东西。我记得他还从阿伯里斯特威斯(Aberystwyth)寄过一张,那么多地方偏去那,不久以前寄的,署名写的是“来自爱你的、自由落下的儿子”。我曾经很喜欢那张,但现在这句话只会让我打冷战。

但他乐在其中。他爱他的行业。我尽量记住这一点。我没理由知道会出问题。我是说,原来是没有问题的。我很确信。直到最后一次。

三个月前他来看我。我有些惊讶,因为六月是旺季高峰,他上一通电话似乎是说预计要一直忙到初冬。然而,他就在门口站着,而且看上去状态很糟。他眼下有深深的眼袋,而且好像有段时间没洗过澡了。我没等他说话就把他拉进家里,让他先坐下,然后去给浴缸放热水。无论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他,都可以等他振作了再说。我想我做得没错,因为他把自己收拾干净,吃了些热食之后,看上去比之前回神了不少。不过他还是眼神放空地干坐了十好几分钟。

我问他出了什么事,是他发生了事故,还是丢了工作之类的。我说完,他奇怪地笑了一声,说他的确丢了工作。他辞职了,他说。我问他为什么,毕竟他一直很爱高空跳伞这个行业,但我说“高空”这个词的时候,看见他往后一激灵,好像我打了他耳光似的。于是我沉下声音,让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那是他们在唐卡斯特(Doncaster)附近举办跳伞的时候,他说。有个85岁的老人要做慈善双人跳伞纪念他妻子。真正和老人一起跳的不是他,但这是件大事,所以他同事请他一起上去作支持。他到时会用单人降落伞自己跳。开始一切都好,上飞过程顺利,那个自我介绍为西蒙(Simon)的老人看上去非常享受,还在开玩笑,说实话罗伯特几乎从没见过比他更期待把自己从飞机上扔出去的人。

爬升终于结束了,舱门打开产生一阵气流。教练哈里特·费尔柴尔德(Harriet Fairchild)准备跳了,西蒙绑在她胸前。就在这个时候,罗伯特说,老人转向他喊了句话。他没听清楚,但觉得是“享受天蓝吧”。他忽然感觉眩晕,差一点倒在地上,这时哈里特带着乘客跳下了飞机。不过眩晕一瞬间过去了,他把自己推出门外,开始自由下落,胃里传来熟悉的下坠感。

他马上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他说他是从约一万英尺高度跳下来的,所以应该下落约三十秒之后打开降落伞,但他无法计数。晴朗的蓝天太过耀眼,几乎让他眼盲,数字在他脑中乱成一团。他的平衡感好像都错乱了,他说他不得不紧闭双眼抵御亮光,集中精神计数。最终,他觉得数到了三十秒,就去拉开伞索,但他说同时他睁开了眼睛,然后僵住了。地面不见了。

我问他是什么意思,或许他是翻身了呢。他只是摇摇头,再次告诉我地面不见了。他说,到处都只有空旷无边的蓝天,从他面前延伸开去,可他还在向里面坠落。很亮,他不停地说,太亮了,尽管那片天空里没有太阳,也没有它可以躲藏的云层。所有方向都只有空荡荡的蓝天,他在向蓝天里坠落。他想拉开伞索,打开降落伞,但他的手没法合在把手上。所以他只有下落。

这时罗伯特已经颤抖地厉害,所以我给他拿了块毯子,又泡了一杯茶。我不确定我相信他所有的话,但他明显有过什么可怕的遭遇;这我看得出来。我问他那样下落了多久,他说不知道。他的表停了,但感觉有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他饿极了,他说,但只能不停下落。他不知道下落的方向;四周都只有空荡荡的天,所以无法辨别方向。

终于,他说,他又看到地面了。他没有感觉到转变或突然的异常,就是在那里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睛,睁眼的时候地面就出现了,绿色的,绵延不断的,正迎面扑向他。他宽慰得差点忘记打开降落伞。不过他打开了,然后在目标区域附近安全着陆。

哈里特和他打招呼,很惊讶他花了这么久才降落。她告诉他,他落地时间比预计晚了近十五分钟,那个老人西蒙和他的后援已经走了。明显有什么事出了问题,哈里特问罗伯特是否还好。他重复道,“十五分钟,只有十五分钟”,她告诉他“对啊,是哪里出了问题?”罗伯特当场就辞职了,过了不久他便来看我。

那,显然,我对我儿子的故事有些哑口无言。很难说我当时觉得有多少是真的。我不认为他会在这样的事上向我说谎,但同时他描述的那些事,嗯,我也不觉得听起来像是正常头脑的产物。可以说我当时想象的和你过几分钟会想象的事……很类似。重点是,我尽力和他探讨他的困难和感受,但他越谈越焦虑不安,直到最后我觉得我们谈不出任何结果,就把他从前的房间收拾了一下。他那晚睡得不错,在我印象里。

第二天早上天气很美。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空气温暖无风,又不像前一星期那么热。罗伯特终于醒来之后,我提议去散散步,享受一下好天气,也许还能清除他遗留的恐惧感。他开始的时候似乎不太想去,不停地往无云的天空看,但我向他承诺中午吃野餐,他好像被说服了。

最后一个小时是我和我儿子共度过最开心的时光。阳光下,他的眼袋好像都消失了,几分钟后,他甚至也不再总是往天上看。我们一路向前走,一会聊天,一会沉默,似乎世界一切都好。

我住处附近有座小山。有片长满草的缓坡,但山顶相当高。你从我家厨房窗户就能看见。这也是我要搬家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们爬那座山的时候出事的。我们刚到山顶,罗伯特突然满脸惊恐地转向我。我问他出什么事了;他尖叫一声把我推开。我重重摔倒,只能看着我儿子奔上山顶,什么都做不了。

然后……然后……这就是我无法描述的部分。我会尽力,但不管你读到的时候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实际发生的事;只会是我想这件事想到头痛之前最贴切的描述。我最贴切的描述是这样:天空把他吃了。

他没有摔下去,没有飞走,没有跳下去。不是天空里有什么把他带走了。不是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是天空本身,直到我视线尽头的整片天空扭曲变动了,像……像流动的沙。它把罗伯特吃了。这是我唯一想到的描述。请不要让我重来一次了。

档案员

陈述结束。

在我处理这份陈述的中心内容,即是否……天空可以吃人这个问题之前,有其他几个事实需要说明。首先,凯利太太所述的罗伯特任职的开天跳伞公司是不存在的,并且萨沙的调查显示它从未存在过。这家公司没有出现在任何公司注册名录中,那些管理跳伞业务所需大量资格证书的机构,也都没有它的记录。2000年代后期有一两篇新闻报道,提到了开天跳伞组织的活动,有时也叫开天跳伞学校,但不管他们是什么,都不会是有正式资格的企业,所以要么他们骗了罗伯特·凯利,要么他骗了她母亲。

对于罗伯特·凯利口中被传送到一片无尽蓝天的那次跳伞,没有多少具体信息,但蒂姆这次真是突破自己,他花了几乎一整天梳理2002年六月唐卡斯特地区的事故和事件报告,终于发现一件似乎有关的事。2002年六月三日,约瑟夫·普斯(Joseph Puce)报告说在与住宅相邻的田野里听到了重物坠地声。他去察看时,发现一顶高速落地的降落伞,半边埋在土里。没有任何遗体,也没有发现可能背过它的人,降落伞上也没有任何标识或商标,在蒂姆的跟踪访问中,普斯先生严词否定自己房产旁边有过任何飞机或跳伞行为。那顶降落伞是没开过的。

警方报告显示,凯利太太在六月七日曾试图报告罗伯特失踪,但难以立案,因为缺乏朋友或住所信息。事实上,此事前的四年里,很难找到罗伯特·凯利的存在痕迹。也许只是因为他常常搬家,但感觉不只这样。凯利太太拒绝了我们的跟踪访问,说她完全不想再回忆那件事。

还有件困扰我的事。关于罗伯特对他最后一次跳伞的描述,如果凯利太太记忆准确,是教练哈里特·费尔柴尔德和一个叫西蒙的老人。也许只是巧合,但我记得西蒙·费尔柴尔德以及其他几个名字的使用者是——

[门开,座椅翻倒]

我的上帝!马丁?!

[某物湿润挤压声]

这……这到底——?这些是什么东西?!

[咔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