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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90302

钢丝

[咔哒]

格特鲁德

9790302号档案。尤里·乌特金(Yuri Utkin)。事件发生于1952年十一月,俄罗斯中部村庄阿尔加索沃(Algasovo)。陈述提供于1979年三月二日。磁带录制于1997年四月十五日。

格特鲁德·罗宾森录制。

格特鲁德(陈述内容)

小时候,我一直很爱马戏团。我在森林草原深处的小村庄阿尔加索沃长大。我们的村子很小,在地区райсовет 1眼里根本不存在,因此我们是个相当贫穷的社区,即使有马戏团经过,也只会被当成驿站。每年,他会带我弟弟伊万和我,我们会前往莫尔尚斯克城里,马戏团一来就早早去看。

抛接球手、杂技演员、野生动物……我每一次都能看得忘我。我最喜欢的是小丑。不是你印象中那种;我见过这个国家里你们所谓的小丑,但那时候小丑还会讲笑话,不是只会打架和摔跟头。我不是总能明白他们讲的笑话,但坐在那里,被大笑欢呼的人群包围,感觉让人着迷。虽然我不总能和他们一样觉得好笑,但可以和他们共享快乐。

不过,我从来不喜欢杂技演员。我看着他们从帐篷顶端荡来荡去,在秋千之间飞跃,或者走钢丝,我就会提心吊胆,脑中只能看到他们掉在沙地上的画面。我自己从来不恐高,你明白吧;我从前半个夏天都待在我能找到最高的树上。六岁时,我最好的朋友皮奥特(Piotr)和我一起爬树时掉下去了。他活了下来,但摔断了腿,严重到现在走路还跛脚。从那时起,从我看着他落下去那个漫长而可怕的瞬间起,我只要看到杂技演员在空中飞,就忍不住想闭上眼睛。不过,这也不能改变事实,去莫尔尚斯克看马戏团至今仍是我童年最快乐的回忆之一。

十一月初的一天,马戏团到阿尔加索沃来了。说这是件怪事一点也不为过。像我之前说的,我们是个小村子,在那个地区巡演的剧团根本不会注意。而且,冬天就要到了,离巡演季重启本来还有好几个月。

和现在一样,那时,所有马戏团都是政府所有及经营,是非常严肃的事,所以可能有一家私人团体,直接在阿尔加索沃驻扎,简直难以想象。总会有流浪汉或旅行者自己组织表演的传言,但那都是小把戏,时刻作着换地方的准备,以防有人向当地сельсовет 2告发。这个马戏团很大,一定和我在莫尔尚斯克看过的差不多。破晓前一队卡车穿过村子,到了傍晚,它就立在镇东面荒野里了。入口上方竖着一块明亮的漆色木牌,写着“Другой Цирк” 3,“另一个马戏团”。

我乞求父亲带我们去。他有些厌烦,但看起来全村人几乎都打算去看,就算只是为了弄清楚,之后要拿什么向сельсовет报告。很快我们一群人就在冰冷的十一月傍晚,向着彩色的帐篷和明亮的灯光进发。我们接近时,我听见一阵尖锐的笛声。我从没听过蒸汽风琴的声音——我之前去过的其它马戏团不曾用过,我觉得那种声音很让人兴奋。它那尖锐的响声给了我某种刺激感,但那是最后一次,此后我听到那种声音,只会充满深深的恐惧。

外面没有围栏,马戏团前面只有孤零零的大门,两边的煤气灯照着名字。这种地方不像莫尔尚斯克那样有电力,所以并不出人意料,但煤气灯下一闪一闪的阴影,依然好像比平时更加深重。大门旁边站着一个穿紧身衣的矮个子女人,似乎完全不受寒冷影响。我们一群人接近时,她开始缓慢、呆板地挥手,叫我们进去。马戏团已经开门,她说,所有人都欢迎。她的声音很奇怪。她说的是完美的俄语,但她的口音、语调全错;每次她说话都是生硬的重复,像划损的唱片。

我父亲和他朋友们如果注意到了,也没有表露任何迹象,不过他们本来就很有疑心。我不在乎。我对马戏团过于兴奋。伊万比我还要着急,听到这句邀请,他冲出人群,急切地跑进大门。这之后,就像某种咒语被打破,众人的谨慎好像忽然消失了。我父亲拉起我的手,领着我从那张明亮的木牌下方走过去,付了五卢布的入场费。

里面是更多的煤气灯,以暗淡的光照着帐篷和马车。那种高昂的蒸汽风琴声还在响,给予那个地方生气和活力,而空气中满是香甜的气味。帐篷内传出大猫的咆哮声,我松开父亲的手,跑到前面去看。果然,就在那,坐在粗铁笼后面的,是一只橙色老虎鲜活的脸。它眯起眼睛审视着我,但没有移动。我目不转睛。它厚厚的皮毛闪闪发亮,嘴巴卷曲着张开,露出洁白的獠牙。我见过熊和狮子,甚至还见过一头大象,但没见过活的老虎。我倾身靠近,直到我们之间只有六英尺距离和几条生锈的铁栏。

我盯着面前这只美丽的生物时,它的头动了。那是极为古怪的一幕。它似乎在缓缓转换姿势,像关节被扭动的木偶,而脸却完全静止。它的嘴巴依然卷曲,露出牙齿,耳朵警觉地向前竖立,眼睛还在盯着前方,但先前好像在发亮,现在却几乎有种玻璃的质感。它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咆哮,和我之前听到的有力、凶狠的吼声相同,但它这样做时,我吃惊地朝后退去。这只老虎的嘴巴没有动。

我踉跄着后退时,感觉到一只大手按住我的肩膀,抬起头,看见两个穿工装的大块头男人。他们轻松地把我举起来,我的脚离地几乎两英尺。他们说着粗鲁的俄语,语速飞快,话语好像在两人之间来回转移,他们对我说帐篷里是禁区,我不应该来看老虎,因为它还没作好演出准备。至少,我当时以为他们是这么说的。后来我才意识到,他们准确的语句是,那只老虎“还没有完成”。他们抱我回到父亲那里,在他身旁把我放下。他谢过他们,然后问我是否看见了我弟弟。

伊万跑进大门之后就没回来,我父亲已经开始担心。他正和一个穿着华丽的红外套的苍白男人站着谈话,我想他就是马戏团指挥。这个衣着鲜艳的人说,没有必要担心,他会让他的人多注意,演出开始的时候伊万一定会回来。马戏团里有很多地方可以探索,他耐心地告诉我父亲,在这个新奇的地方,儿童经常会难以克制兴奋,但他们至今都没让任何一个孩子走丢。他说最后这部分时带着微笑,我想是为了宽慰效果,但太容易让我想起那只牙齿闪亮、静止的老虎。

我留他们在那里争吵,离开去找伊万。十岁的我头脑里确信,我会弄清楚我弟弟游荡到了哪里。我会成功归来,我父亲会告诉全村我多么能干。我走着走着,对一闪一闪的煤气灯着了迷,有的清澈明亮,有的隔着有色玻璃,我觉得伊万也会被它们吸引。于是我跟着它们绕过帐篷,穿过马车和卡车,直到我发现自己站在一顶稍小的帐篷面前,在大帐篷的一侧。另一块木牌横在上方。这一块看来是英语写的;我那时还不明白写了什么。以我现在所知,我相信它写的是“畸形秀”。

你要明白,苏联的马戏团里没有畸形秀。事实上,我想就连美国也很多年不流行了,所以我走进去寻找伊万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会见到什么。我在里面看见的,就是我如此确信这次经历值得存入你们的图书馆的原因之一。这也是我去莫斯科学医的原因,我在里面看见的人,身体比例和构造十分怪异,所以我沉迷于理解他们为何依然活着。

学医多年后我才终于接受,科学角度看,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如果嘴巴不在脸上,在其他地方无法正常工作。四肢无法像橡胶一样弯曲。人没了头,就不能走路、说话,或目视。希望你原谅我无法给出准确描述。距离那晚已经过了27年,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记忆,什么是噩梦。

我沿着成排的笼子走。少许找到这座帐篷的游客都很快掉头,脸色苍白,双腿发抖地离开,但我决心要找到伊万。我闭着眼睛走路,每隔几步飞快地睁一次眼,看看他在不在。我大声呼唤,但没人回答,不论我弟弟,还是笼中的沉默生物们。最后,我走到了帐篷末尾。最后一个笼子里只有一个巨大的麻袋。从上到下用粗绳索紧紧捆绑,令缝隙处鼓胀出来。我短暂地舒了口气,不可能是伊万,它太大了。然而,我还是向它靠近,好奇心暂时盖过了不断增长的恐惧。接着,远处响起蒸汽风琴的声音,宣告演出开始,袋子动了起来。

它自我扭曲,身体像受伤动物的腹部那样抽搐,重重向前摔倒。我尖叫一声飞奔进外面的寒夜。正要穿过木头大门出去时,我停住了,想起就算伊万已经像我一样跑掉,我父亲还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我决定救他出来,于是转身走向主帐篷。入口敞开着,里面灯光满溢,蒸汽风琴声一刻不停。

我走进去,见到两个小丑正在争斗。不是我熟悉的充斥着文字游戏和讽刺的滑稽剧,是从没见过的拼杀。其中一个衣服带白紫相间圆点,怒容满面的大块头,制伏了矮一些的同伴,后者的明黄衬衫变得血迹斑斑。高个子小丑每打一拳,人群就发出一阵大笑和欢呼,我清楚地看见父亲也在其中。那种笑声听上去不正常。一切都不正常。仿佛我看到的是满帐篷恶毒的陌生人,每人都戴着我从出生就认识的脸。

然后我的视线上移,看到悬挂在高高的帐篷长杆之间的钢丝时,我的心脏停跳了。走到半途,颤颤巍巍,腿太短而不能很好平衡的,正是伊万。我看着他,将其他都抛到了脑后,周围的一切声音飘远了。他是怎么上去,又怎么走到那根细金属丝中央的,我想也没想。我只能想到他再走一步,就会摔落在地,沾满沙子、油彩和血。

观众席和表演场里的人似乎都没注意到他在上面,我的喉咙发紧,无法向他们呼叫。我只有看着伊万沿钢丝又走了一步。他向两边摇摆,我看得见他在哭,眼泪雨点般落在地上。他又走了一步。又一步。他没有摔落。我惊奇地看着我七岁的弟弟一直走。我的心脏还因恐惧紧缩,我无法呼吸。伊万迈出最后一步,抬起右脚,踩在了对面帐篷长杆的平台上。他成功了。他握住长杆,绕过它,从我视线里消失。

不知道我站着看了多久,但好像只过了一瞬间,我就感觉到父亲的手握住我的肩膀。我转身看见他站在那里,身边是伊万。他一脸仿佛吃了变质食品的表情,一言不发地带我们离开马戏团,回了家。第二天早上,荒野就空了。

村子里从没有人说起那一夜,第二年国家马戏团来到莫尔尚斯克,我父亲没有提议带我们去,我们也没有要求。

有许多年,我一直以为那是场奇怪的梦,或者扭曲的记忆,因为从来没有人提起它,承认它发生过。但长大一些,我向伊万问起此事时,他迟疑地说,他记得马戏团的到来,但跑进大门后的一切都很模糊。我继续追问,但他只是摇头。他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还会做可怕的噩梦。每年十一月,大约在马戏团来到阿尔加索沃时,他会梦见他回到了那里。他能闻到锯木屑的气味,听得到蒸汽风琴声,但无法移动。梦中,他会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厚麻袋里,用粗绳紧紧捆住。我记得那些夜晚。他醒来时总在尖叫。

格特鲁德

最终评语:由此看来,听上去,尤里·乌特金和他弟弟在与那个马戏团的遭遇中相当幸运,两人都逃脱了,并且只有显著的精神创伤。遇上格雷戈尔·奥西诺夫的剧团,这绝对算是温和的后果,尤其因为这是他们巡演的高峰期。如果是70年代,德尼金离开之后,那么也许这不会如此出人意料,但目前来看,我想全村似乎都安然无恙,是有些令人惊奇的。当然孩子们能活下来是件好事,但这的确让我对伊万·乌特金很感兴趣。不幸的是,他似乎在1984年去世了,但他一定是个相当特别的人。

[咔哒]

[咔哒]

档案员

补充材料。这是我从巴希拉那里收到的第一盘磁带。

幸运的是,看来格特鲁德标注这批磁带时,不像对其余档案那样懈怠。虽然这为丽安·德尼金的陈述以及这个奇怪的马戏团提供了些有趣的上下文,我承认还是有些失望,它没能解释我对于格特鲁德的磁带更加迫切的问题。

她为何开始录音?为何又停下?如果她一直录下去,到死时也许已经完成过半了,而且……再说,那样我就不必到储藏室里,找出这台蒙着灰尘和蜘蛛网的录音机。

还有,她明显比我预想中更了解事态。这一定不是她第一次遇到“另一个马戏团”,或“他者马戏团”,或随便怎样翻译。我想我得把磁带还给巴希拉,等着她有机会给我新的。令人恼火,我只能……这样等着,但我别无选择。

另外,我觉得可能有人找到了这些……秘密磁带。磁带看似没有人动过,但我存放它们的抽屉和上次比打开了一些。我没有向其它人提起,因为如果他们中有谁无意中开过我的抽屉,那么我不想让他们知道,里面的磁带有什么重要性。我撬开了一块地板,今后会把磁带藏在下面。

补充材料结束。

[咔哒]
  1. “raysovet”,区委会 

  2. “selsovet”,村委会 

  3. “Drugoy Tsirk” ,另一个马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