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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20611

吹笛人

档案员

以下是陆军上士克莱伦斯·贝里(Clarence Berry)的陈述,内容有关于他在大战中与威尔弗雷德·欧文(Wilfred Owen)共同服役的往事。陈述提供于1922年十一月六日。音频由伦敦马格努斯研究所档案馆主任,乔纳森·西姆斯录制。

陈述开始。

档案员(陈述内容)

很多人说我运气好,你懂。不是很多人能在参加大战之后完整回来的。除了这些烧伤,我算是安然无恙了。而且像我这样四年都在前线的更少。我从没因为弹震症或受伤被送走治疗,就连遭遇德制喷火器,也只进了维珀斯(Wipers)的战地医院。索姆河(Somme)那边开战时,我还待在医院里,我想这也是幸运。

整整四年……有时我感觉我是唯一把这场闹剧从头到尾看完的人,好像只有我懂得大战那种令人畏惧的光辉。不过我心底知道,虽然不算什么荣誉,但只有威尔弗雷德称得上这头衔。你从他的诗里不会看出,他在前线总共只待了一年多一点。可他真正地认识了战争,我从没做到。无疑我所知的人中,只有他见到过吹笛人。

我是穷人出身,在索尔福德(Salford)街头长大,所以一成年就去应征入伍。我知道你们听过很多小孩14岁勇从军的事,但这时战争还没开始,所以人力需求没有那么高,征兵人员核实应征者是否成年时要严格得多。尽管这样,我还是太过消瘦,体重只到最低要求,差一点落选。但最终我成功通过,经过训练后被分配到曼切斯特步兵团第二营,不久我们就被编入英国远征军派往法国。你们看起来是读书人,我相信已经从报纸上读到我们的下场。但很快,挖好战壕,日子就开始无聊起来。当然,无聊没什么不好,因为不无聊的只有炸弹、狙击手和毒气攻击。但要一连几个月坐在积水的地洞里,指望着脚不要发肿……也自有种无声的恐怖。

1916年七月威尔弗雷德加入我们。 我不太了解他的背景,但是能成为预备役中尉,明显家境不错。我那时是中士,作为已经挖土挖了两年的士官,给新上任军官提供适当建议和支持成了我的任务。话是这么说,我承认第一次见面我并不喜欢他——他的军衔和社会地位都高于我,以及战壕里大多数人,而且他似乎对整件事都十分轻蔑。成年累月被轰炸,你会进入一种麻木状态,故意保持空白,我想这对他是种冒犯。他永远彬彬有礼,让我非常不适应;在弗兰德斯的泥地里,我更习惯粗俗、没有生趣的对话。但礼貌只是表象,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任何建议或报告都完全不理会。他说自己喜欢写诗的时候,我毫不意外。说实话,我认为他活不过一个星期。

值得赞赏的是,威尔弗雷德活了将近一年才遇到什么可怕的事。到第二年春天,我甚至会冒险说,我们几乎也许可以把对方当成朋友了。当然,这期间他也写了诗,有时会读给一些士兵听。他们听了通常很高兴,但我个人感觉写得糟透了——诗里空无一物,每次他试图描述战争,听上去总是老一套,好像他想说的话里没有灵魂。他常常大谈他的文学追求,还有他多么渴望被人铭记,想写出这场战争的真谛,让它不朽。

如果夸张一些,我可能会说他这番话过于装腔作势。他说这些的时候有个奇怪的习惯,总是说到中途慢慢停下,偏过头去,似乎远方有什么声音占据了他的注意力。

事情发生时春季解冻期刚过,我们采取攻势。我们营在萨维森林(Savy Wood)附近接到命令——进攻兴登堡(Hindenburg)防线。目标是圣昆庭(St. Quentin)西部的一条战壕。那次行军非常安静。就算到了那个阶段,接到行动命令通常还是会带来一些兴奋,尽管等待哨声时那种窒息般的恐惧总会把兴奋扼杀掉。但那天早上气氛异样,有种沉重的恐惧感。我们进攻过这里,知道山谷的地形变化会让我们暴露在炮击范围中。炮击是我最怕的。刺刀可以让,子弹可以躲,甚至幸运的话毒气都可以挡,但是火炮?火炮来了你只能祈祷。

连威尔弗雷德也能感觉到,我看得出。交战前他总是话很多。有些病态,但是话很多。那天早上他没说一句话。我履行了中士的责任,尝试和他说话来鼓舞他,但他只举起手让我安静,然后转头去听。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但他一直沉默。直到我们翻过山脊,试图用冲锋的吼声来盖过震耳欲聋的炮火,那时他依然没有出声。

迫击炮弹的冲击让地面震动,我从散兵坑跑到弹坑,从弹坑到散兵坑,埋下头躲子弹。正在跑,我的脚踝忽然锐痛,往前摔进泥里。我低头看,是翻起的湿泥里半藏着一段带刺铁丝网,将我绊住了。我控制不住地恐慌起来,急忙试图解下腿上的铁丝,不仅没成功,手还刮伤得相当严重。

我绝望地环顾四周,寻找附近可以帮我的人。然后在那,我前面不到二十码,我看见威尔弗雷德站立着,表情空白,随着听不见的节奏摇头。然后我真的听见——凌驾在迫击炮的巨响、枪弹声和濒死士兵的呻吟声之上,一种微弱高亢的笛声。我没法告诉你是风笛还是排笛,还是什么我没听说过的乐器,但我不会听错它的笛音,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悲伤和一种柔和迟缓的恐惧。

那一瞬间我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事。我看着威尔弗雷德,目光交汇时,我看见他也知道了。我听到一声枪响,声音不知怎么比其他枪声大得多,我看见他身体僵住,睁大眼睛。然后他被迫击炮爆炸命中,消失在炸开的泥泞和尘土中。

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悼念他,躺在那个令人难受的坑里等到天黑,我才尽量轻手轻脚解开腿的束缚,爬回我们的战壕。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每次照明弹发射到空中,我只能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祈祷,但上帝准许我基本平安无事地回到战线。我被匆匆送往战地医院,那里一如既往地超负荷运作。没有多余药品或医务人员,自然也没有空床位,所以他们把我的伤口用碘酒洗净包扎好,就让我出院。还叫我要是生了坏疽就回来。

我在医院倒是四处看了看,想找威尔弗雷德,但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我在战壕里四处询问,也没人看见他在回来的伤兵里,于是我开始让自己接受他已死的事实。他不是我第一个死在德国人手里的朋友,甚至也不是第一个死在我眼前的,但爆炸之前听到的奇怪音乐,余韵还在我脑中萦绕,让我安静的时候总是想起威尔弗雷德。

过了大约一个半星期,我听见战壕一端有叫喊声。是去侦查萨维森林旁边河流的侦查队。他们发现一位受伤军官躺在弹坑里,带了回来。我走过去,吃惊地看见是威尔弗雷德。他的军服已经破烂烧焦,浑身是血,眼里带着遥远冷漠的神情,但他的确活着。我陪着他回到战地医院,一起还有发现他的小队队长。

原来自从那一战之后他就躺在弹坑里,躺了很多天。他们在那里发现他时,他由于脱水和疲劳奄奄一息,身上都是另一个士兵的血。不知他躺着的坑是哪种炮弹造成的,显然已经把另一个可怜人炸得灰飞烟灭,威尔弗雷德就是在他血淋淋的残余中躺了将近两周。

他接受治疗时我等在医疗帐篷外面。不久医生出来,表情严峻。他告诉我中尉没有外伤——当时我觉得简直是奇迹——但他患有严重到前所未见的弹震症,必须运回英国休养。我问医生能否探视,他同意了,但提醒我威尔弗雷德被送来后还一句话都没说过。

我走进医疗帐篷,腥甜的腐肉气息和痛苦绝望的呻吟立刻扑面而来。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勾起我对氯气攻击的不快记忆。不过我最终走到威尔弗雷德床边,他果然在安静地看世界,但眼神专注得可怕。我沿着他的视线看向附近一张病床,那里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二等兵。他额头汗湿,胸膛急促起伏,接着戛然而止。我一惊,意识到一个人已经死去,但除了威尔弗雷德没有人注意到。

我尝试和他交谈,开了几个无意义的玩笑。“最近怎么样,老兄?”“听说你差点没命。”“幸好你能找着个弹坑”。那样的废话。他对这些似乎都没有反应,而是转向我,安静很久才说了一句:“我见到战争了。”

我告诉他那当然,没多少人在那种情况里能活下来,加上躺在那坑里那么久,身边都是死人……他是真的见识到了战争,而且战争糟透了。但威尔弗雷德只摇摇头,好像我不懂他意思似的。说实话我也开始觉得我没听懂。他对我重复他“见到了战争”。他说它不比我高。

我忽然想到,也许他描述的是躺在那个悲惨地方时,看到的一些可怕幻像,就让他告诉我战争是什么样的。

我清楚记得他的话。他告诉我它有三副面孔。一个用来吹奏骨笛,一个用来发出死前的战吼,一个从不开口,因为它口中会涌出瀑布般的血和被血浸透的泥土。那些不演奏骨笛的手臂,有的紧握着刀和枪和矛,有的举着手徒劳地恳求慈悲,另一只手臂是一个利落的军礼。它穿着一件破羊毛大衣,没被染黑的地方是橄榄绿色,衣服底下只能看到一具受尽殴打、刀割和枪击的躯体,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伤口本身。

我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也对威尔弗雷德说过,但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一样毫无反应。他告诉我战争,或者叫“吹笛人”,原本是来索命的,而他乞求活下去。那家伙的笛声停顿了一瞬,手臂中一条伸出来,交给他一支笔。他说他知道总有一天那家伙会回来找他,但如今他余生也要演奏它的曲子了。当时他看我的眼神和炮弹爆炸之前一样。有一瞬间,我可以发誓自己又听到随风而来的乐声。

那之后我几乎马上告辞,后来听说他被送回英国,在克雷格洛哈特医院(Craiglockhart)休养。其他人对军官特殊待遇、中尉的美妙假期有些怨言,但他们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自己觉得很难去羡慕他。一次我向带他回来的小队中一些人询问,他被发现时可曾拿着一支笔,但他们说没有。他们在附近只找到一样东西,是那个残骸中的狗牌。死者名为乔瑟夫·雷纳(Joseph Rayner)。

就这样过了很久。威尔弗雷德回国休养,并承担轻量职务,而我继续在弗兰德斯的泥地跋涉。我自己也有几次差点没命——包括那个给我留下如此明显印记的喷火器。当然,可能还会更糟;要不是雨水几乎已经液化了无人地带的泥,我大概会烧成地狱领主了。

不过,我注意到部队里有些异常。每次列队翻过山脊时,我会观察他们,细看他们的脸。大部分人只流露出赤裸的恐惧,这是自然,但有几个神情恍惚。听到哨声,他们会立刻惊醒回神,然后会满脸惊恐的瞪大眼睛向前冲锋。

在威尔弗雷德的事之前,我也见过这种状况,但一直以为只是头脑在极力压抑可能会死的念头。现在我再去看,发现我能注意到他们微微偏头,好像在安详专注地听一首远方的曲子。那些人从没有能回到战壕。

你知道“向吹笛人还债”这句话。那很多个月里我总是想到这个——哈梅林(Hamelin)的债,贪婪致使他们孩子被夺走,永远不能归还。你知道德国真的有哈梅林这个地方吗?没错,我记得离汉诺威(Hanover)不远。我们曾有个从那里来的战俘——我本想问他这个古老童话的事,以及他是否听说过吹笛人,知道多少。可是,那个可怜的人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因为弹片伤口感染,几天后死去了。生命最后几分钟他在哼一首熟悉的曲子。那一晚当我们艰难地穿越布满金属碎片的泥泞,发起另一次徒劳进攻时,我开始困惑:我们是吹笛人从父母身边以笛声偷走的那些孩子吗?还是因为吃掉富人太多稻谷,被引去河里溺死的老鼠?

话虽这么说,那些事该让诗人沉思去,我不是诗人。不过我一直关注着威尔弗雷德的作品,并且他走后作品发生了如此显著的变化,也让我十分惊讶。原本轻浮而不值一提,如今字句中流淌着悲剧感。直到现在,我听到《裸露》(Exposure)还是会回到冬天里那个该死的战壕。显然大众也这样觉得,因为我们在前线能够收到的几份报纸,其中一份有篇详尽的文章称赞他的第一部诗集。尽管这样,他的诗依然有什么地方让我不自在。

1918年七月威尔弗雷德回归到曼彻斯特团二营。他离开这段时间明显变了很多,精神似乎也还不错,虽然我们已经很少再交谈,并且当他望向我时,我会看到他眼中快速藏起的恐惧。战争这时已经逐渐接近尾声。四处都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连敌军机关枪的火力也似乎更迟缓勉强,但这令指挥官受到激励,驱策我们发起越来越强的进攻。这是为逼迫德国投降的某种孤注一掷的手段,我想。之后攻击达到高潮。

十月的第一天,我们受命攻占容库尔(Joncourt)的敌军阵地。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秋季到来前最后一个晴天。我们冲锋比较成功,我想是德军的火炮排列有问题,我发现这是威尔弗雷德回归以后,自己第一次和他并肩战斗。我可以完全属实地说,他那天战斗之猛烈,整场战争中我也没见过第二个。我要赶紧补充一句,这样说并没有赞赏之意——我看着他用刺刀撕扯一个人,身上那种野蛮……我宁愿忘掉。他冲上去时发出一声可怕的战吼,有一瞬间,我可以发誓看见他投下了不属于自己的影子。我从报纸上读到,他因那次进攻获得了军功十字章。

一个月后,我醒来发现他坐在我床边。他盯着我,眼神虽然友好,依然有什么让我不安。“快完了,克莱伦斯,”他对我说。我说是啊,看起来一切都要结束了。他微笑的摇摇头。他安静地在那坐了一会,其间天上炸开照明弹,外面的亮红色光透进防空壕的简易门洞,我看见威尔弗雷德在流泪。我知道他在听吹笛人的曲子。他问我能否听到,我说不,我听不到,而且也许从没听到过。他点点头,说他不知道我们谁更幸运。我也不知道。说真的,至今也不知道。

威尔弗雷德·欧文死于两天后,横渡桑布瓦斯(Sambre-Oise)运河途中。我们预测几乎不会出现抵抗,但一些当地驻扎的士兵向我们回击。我蹲伏在威尔弗雷德身后时,上尉髋部中枪,被拖到了安全的地方。

我们准备冲锋,这时威尔弗雷德突然停住,转过身微笑的对着我。那个瞬间我看见一个洞口在他额头上打开,流下一道细细的血。我觉得需要澄清——我见过很多人中枪。我知道中枪的样子,弹洞如何出现。但这次,弹洞是直接打开的,像眼睛一样,接着他倒下,死了。

后来我得知,那天是各国间第一次议和,又过了几乎刚好一周,停战协议签订。我们不久便被运送回国。

我认为和平最终确立不只是在那天,而是在威尔弗雷德倒下的准确时刻。没人能动摇我。吹笛人上一次真的放过他了吗?还是只是利用他,后来又将他抛弃?我不知道,也尽量不去想太多。我现在有妻子了,孩子也快要出生,但有时还会做噩梦。去年的停战纪念日游行路过我家门口,军乐队过去的时候我不得不关紧窗户。我不想听到那种乐声。

档案员

陈述结束。

如果需要进一步证明前任档案员的混乱无序,那么证据在此。一份1922年的陈述被归档在2000年代中期。自然,对于几乎一百年前的事件,没什么可研究或深入调查的,尤其牵涉到威尔弗雷德·欧文这样有翔实记载的人物。

不过,故事还算有趣,而且我觉得我在别处见过“乔瑟夫·雷纳”这个名字,虽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是哪里。我已经安排将案件卷宗归还到档案馆的正确位置。

录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