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烧殆尽
档案员
以下为伊沃·伦斯克(Ivo Lensik)的陈述,内容有关于他在牛津的山顶路上参与房屋建筑的经历。陈述提供于2007年3月13日。音频由伦敦马格努斯研究所档案馆主任,乔纳森·西姆斯录制。
陈述开始。
档案员(陈述内容)
我涉足建筑业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牛津地区附近。自从我父亲在1996年去世后,我就接手了他的承包业务,一直稳定地工作至今。
如果工作需要,我什么活儿都能干,最专精的是建新房屋,尤其是排管和布线这部分,而且我有个随叫随到的名声,所以经常会有建筑工程半路把我叫去帮忙。我接到山顶路那份工作的时候是11月中旬,当时看起来一切如常。原本负责排线的人突然接到了陪审团的邀请,有好几周都不能来,所以他们让我接手。本来我那时候手头有另一桩工作,但我的未婚妻珊姆(Sam)当时远在汉堡参加会议,我们又在为婚礼存钱,所以我觉得我可以晚上去干活。
山顶路是环绕着考利区(Cowley area)的一条相当隐蔽的路。那里没什么学生公寓,所以非常安静,特别是在那里住着的所有孩子们入睡后。房子本身是最近刚开始修建的,因为所有权争议,这片地已经被封了许多年了,我抵达的时候,那里还是空荡荡的。房子一共两层带一间阁楼,为了配合这条街的风格,阁楼准备装修成卧室。门已经安好了,只是还没装锁,窗户的位置也是空空的,任由寒风倒灌。这一侧的道路靠着南边的花园,每个后院边上都由围栏圈出了领地。
这所房子的花园几乎被建筑材料和碎片给堆满了,但我记得那里有一棵树。那棵树非常巨大,而且直白地说,它已经死透了。那玩意儿把我吓得不轻。它看上去像是投下了奇怪的阴影,即使在乌云密布的天气,它的影子也黑得清晰可见。
不过开启这一切的并不是那棵树。那是在我开始工作的第三天发生的事。那时候估计在晚上8、9点,天黑了有几个小时。我当时正在一楼排线,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刚开始我以为是哪个工友落了东西,可我突然意识到,门上没有加锁,其他工人都知道这件事,直接进来就行了。敲门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有点不安。这几年我跟一些想在我地盘上惹麻烦的小混混们有点纠葛,所以靠近的时候我捡了一把锤子,尽量随意地握着,假装我刚刚用它在干活一样。
我打开门,见到了一个穿着褐色外套的不起眼的男人。他很年轻,是个白人,大概25岁左右,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棕色的头发十分凌乱。他外套的样式很旧了,我看他像老照片里跑出来的人。
他说他叫雷蒙德·菲尔丁(Raymond Fielding),是房子的主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锤子。我问他有没有什么身份证明,他掏出了一张像是房子地契之类的文件给我,上面所有者的名字确实是雷蒙德·菲尔丁。所以我就让他进门了。
我为屋子里的穿堂风道了歉,告诉他过几天会装上窗玻璃,到时候就不会这么冷了。他一言不发,只是走到了后窗的空架子前,盯着花园看。我一边回去工作,一边用余光留意这个陌生人。这个情况怎么看都不太对,不过他也没有做什么可疑的事,只是站在那里看看花园而已,所以我继续专心排线了。
过了一两分钟,我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我还以为是我接错了线,但那味道像是头发在燃烧。我看向雷蒙德站着的地方,他不见了,那个位置只剩烧焦的地板,冒烟的同时还在散发着那股恶臭。
我赶紧跑到隔壁房间取灭火器,前后不过几秒钟,等我回来,气味、烟、火却都已经消失了,只有窗前的木地板上留有焦痕。我摸了摸,那块跟地板其他地方一样冷。清理的时候,我才发现地板并没有损伤,只是上面沾了灰烬。
我到处找雷蒙德·菲尔丁,但他即使曾经出现过,现在也肯定走了。等我清理完地板上的痕迹,才意识到情况的古怪之处,开始害怕起来。
我要解释一下害怕的原因,不是因为鬼或者幻嗅之类的。你要知道,我们家族的男性有着长久的精神分裂症的遗传病史。我的父亲跟叔祖父都患病了,最后因此自杀。我对叔祖父不是很熟,可我亲眼目睹了父亲跟母亲离婚后,一步步走向衰弱。现在想想,可能是父亲精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状导致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
不管怎样,他开始长久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做着“他的工作”。那时候我大概24或25岁,还住在家里。我跟父亲一起干活,内容跟我现在做的差不多,而且因为父亲开始把他的“工作”置于实际的工作委托之上,我不得不扛起生意的重担。
结果父亲的“工作”原来是绘制分形。他对它们着了迷,花大量的时间绘制,盯着那些图案,测量它们创造的模型。他可以对着我连续几小时滔滔不绝地说着它们背后的数学问题,以及一旦他揭晓了这些分形图案隐藏的伟大真理,他将动摇数学界的根基。
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发现父亲躲在百叶窗后害怕地盯着外面。他声称有人跟踪他,想要阻止他的工作。我问他那是谁,他猛摇头,说我只要看到那人就能认出来,因为他“所有骨头都长在手里”。
当然,我很想帮他,可他拒绝吃任何药,说那会影响他的工作,而且因为他的病不危险,我也不能让他住院。我知道他早晚会伤到自己。那天我敲他的书房门,没有任何回应,我就知道了。我闯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手腕和手臂上有深深的刻痕。墙上贴满了分形图,地上也堆得高高的,到处都是铅笔屑。法医认定他是自杀,但是无法确认造成切口的工具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如此惊恐。
所以,我在发现雷蒙德·菲尔丁消失的时候,才会这么害怕。我还没有到父亲当时的年纪,可我仍然有可能患病。大概是这一连串的念头让我分心了,在走过刚清理完毕的湿地板时,我滑倒了,脑袋重重撞了一下。
我觉得自己没晕多久,可我醒来后发现,太阳穴上有道挺深的伤口正在往外冒血。我本想挣扎着去开车,不过一站起来就头晕,根本没法驾驶。于是我叫了辆救护车,它很快就把我送到了约翰·拉德克利夫医院。
我到了医院,他们很快确诊我有严重脑震荡,让我留院观察一晚上。我把遇见雷蒙德·菲尔丁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医生,想尽快知道这是不是精神分裂症引起的。医生听得很仔细,告诉我应该不是,精神分裂症很难这么快就发展到出现所有幻觉的地步,不过他们还是会观察我一段时间。
我发现,在我讲话的时候,给我量血压的护士也听得很认真,不过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就离开了。
我又在医院里住了2天。珊姆知道我的情况后,想要缩短行程赶回来,不过我告诉她已经没有危险了,等她的会议结束,我也能痊愈了。所以那段时间我基本都是一个人呆着的。
在珊姆准备回程的前一天早上,我又见到了那位护士。我刚刚收到体检报告,一切正常,正准备出院,她来给我做最后的检查。
她问我能不能确定那个出现在山顶路的男人自称雷蒙德·菲尔丁。我说是的,我在地契上见过他的签名,不过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她沉默着坐了下来。
那位护士是一位年长的女士,我猜是马来西亚人,估计有五十多岁了,不过我没问。她说她家在山顶路上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她也知道我工作的地方。在上世纪60年代,那里的房子属于一个叫雷蒙德·菲尔丁的人。
他是位虔诚的教徒,代表当地教区,把那里当做中途之家,收留离家出走的青少年,或者精神有问题的年轻人。附近的居民们显然不喜欢这样,因为那里的住客们经常会惹麻烦,而且也给山顶路带来了一些坏名声。不过没有人说过雷蒙德本人一句坏话,据说他非常温柔善良,广受拥护。
没有人知道艾格尼斯(Agnes)是什么时候入住的,甚至有人说她说雷蒙德的亲生女儿,因为他们长得太像了,而且她比中途之家大多数孩子还要小。她出现的时候看起来不超过十一岁,也不怎么说话,只有在别人问她名字的时候才开口。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个棕色辫子的孩子会从雷蒙德家的窗户盯着他们看。而且就大家观察到的,她似乎除此之外什么事都不做——只是透过窗户盯着他们。虽然令人有些不安,不过没有人受到什么影响。
过了几年,中途之家的孩子们不再给山顶路周边捣蛋了。这样的变化并不明显,只是那里住的人越来越少了。雷蒙德还在那里,而且看上去很愉快。如果有人问起哪位住户有段时间没露面了,他会解释说那个人开始了新生活,或者找到了自己的住处,其他人也没关心到会追问下去。
很快,房子里住着的人只剩下艾格尼斯和雷蒙德,然后雷蒙德也失踪了。那时候艾格尼斯应该是18或19岁,仍然很少开口。当有人问起雷蒙德,她只说他离开了,这栋房子现在归她所有。人们有些担心,警方组织了小规模的调查,不过房子是被合法转让给艾格尼斯的,也没有任何谋杀的迹象。但是,同样没有雷蒙德的下落。
几年过去了,艾格尼斯一直生活在那栋老房子里,很少出门,一直在窗户后看着外面。住在山顶路的人都知道最好不要养宠物,它们经常会消失。然后到了1974年,亨利·怀特(Henry White)失踪了。那是个五岁的孩子,搜查结果一无所获。
人们一直在关注说艾格尼斯的闲话,但现在更是恶意满满。恶毒到小亨利失踪一周后,大家看到菲尔丁的老房子失火,都没有人动一下。没有人报告火警,或者帮忙。他们就这样看着。艾克尼斯肯定也没有打电话求助,所以当消防车赶到时,现场已经成了废墟。
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人看到房子里有活人的迹象。没有尖叫,没有移动,只有火焰的咆哮声。当大火终于被扑灭后,他们找到了尸体,但不是艾格尼斯,也不是亨利·怀特。房子里找到的唯一一具尸体,是雷蒙德·菲尔丁。他只剩下烧焦的骨架,右手消失不见。
这就是护士告诉我的历史。屋子的残骸清理完毕后,那块地就陷入了有关产权的法律纠纷,一直持续到去年上半年。她跟我说,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是她讲的,她不想有人觉得她在散播流言。我告诉她我会保密的,然后她就离开了。不久后我出院了,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在家休息了几天,可是强制静养非常无聊,而且我的脑袋感觉还好,所以我决定继续工作。不管怎样,我本应该回避山顶路,我很抵触这栋房子带给我的感觉。我当时不相信鬼魂,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大相信,而且医生确认过我那时候不是受精神分裂症影响产生的幻觉,所以我不应该会对那里产生恐惧。我说服自己,战胜恐惧最好的方法就是回去完成工作。所以我就去了,很小心地只在白天开工,还要尽量避免独处。
即便如此,有时候免不了房间里会只剩我一个人,甚至整栋屋子只有我。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再次闻到那股味道,烧焦头发的气味,或者瞥到角落里消失的棕色发辫。随着工作接近尾声,我越来越难在天黑前离开。某天下午我忘了时间,等到发现的时候,不仅天黑了,我还是唯一留在房子里的人。
意识到之后,我开始冒汗。一开始我以为我在紧张,或者因为独处而陷入了恐慌,但其实是因为热,热量似乎是从我体内开始发散,向外辐射。我脱下帽子和外套,但我越来越热,像是体内着了火。我想要尖叫,却无法呼吸,无法移动。我正在燃烧。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那股感觉马上消失了。我冷却下来,躺在空旷的地板上。门又被敲响了,我挣扎着站起来,开门的时候手都在抖。我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又是雷蒙德吗?艾格尼斯?或者是什么让我理性清零的东西。
我没想到,门外是一位天主教牧师。他个子不高,有点胖,头发很短,嘴角有着深深的笑纹。他自称艾德文·巴勒斯(Edwin Burroughs)神父,跟我说是“安妮(Annie)”让他来的。我告诉她不认识什么安妮,他有点奇怪,说安妮在约翰·拉德克利夫医院当护士。
我的恐惧被打消了,让神父进门,问他是不是会驱魔。巴勒斯神父笑着说是的,他就是做这个的。
所以在他查看房子的时候,我把那个故事告诉了他。他在我回忆的时候点点头,偶尔会问我说了什么,或者有什么感受。最后,他似乎满意了,告诉我他会尽力而为。他解释说,驱魔仅仅作用于恶魔,不可以针对鬼魂,至少明面上不行——无论教会内外,关于鬼魂是否存在的问题都存在争议——但他会对这里祷告赐福,看看是否有效。他让我在他工作的时候去外面等着,于是我就去了后院。
一站到冷风里,我的眼睛就看向那棵树。那棵可怖又该死的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突然对那棵树生出一股强烈又不理智的怒火。我捡起附近的撬棍,举起手臂,用尽全力挥向它。
我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液体从我打中的地方喷出来。树汁吗?不对,不像树汁。我打开手电筒,看到树的创面涌出了鲜血,顺着撬棍,蜿蜒流淌。当它滴到树根的时候,我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其他东西,那是陈旧的黑色焦痕,从底部向上爬升。
我很容易就做出了决断,仿佛摧毁这棵树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唯一的出路。我从后院的建筑材料里找到一捆铁链,把它绑在流血的树干上,然后把另一端扣在我的车尾。我花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它拉倒了,树没有再流血。当这棵树无力地倒下后,我看向曾经的树坑,发现底下的土里埋着东西。
我爬下去,找到一只六英寸大的小木盒,外部刻着复杂的图形。图案覆盖了盒子,扭曲的线条互相缠绕,让人移不开眼。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青苹果。它看起来很新鲜,带着光泽和露珠,好像在凉爽的春日早晨刚刚被摘下一般。我把它拿起来。我不是想吃它,我没有那么蠢,只是在经历了流血的树和燃烧幻觉之后,它更让我觉得奇怪。
但是我刚把它拿出盒子,它就变了。表皮渐渐成了棕色,在我的手中萎缩。然后它裂开了,爬出了蜘蛛。成百上千只蜘蛛喷射出来。它们还没碰到我的胳膊,我就尖叫着撒手了。苹果掉在地上,立刻化为尘土。我退得远远的,直到确认所有蜘蛛都爬走,才回去取盒子。我用撬棍砸烂它,然后把碎片丢进垃圾桶。
很快巴勒斯神父也回来了。他告诉我,他完成了祷告,希望能起作用。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那棵倒下的树,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递给我一张名片,让我碰到问题就去找他。房子看上去没有变化,但是烧焦头发的气味、高温、鬼魂或者什么奇怪的东西都不见了。我又在房子里工作了一周,不知道是神父的祷告起了作用,还是因为拔出了那棵树,我没有遇到不寻常的事情。工作完成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山顶路。
档案员
陈述结束。
啊,头部创伤和潜在的精神分裂症,鬼魂的好朋友。在我看来,除了沉迷精神药物,没有别的接触精神世界的更佳途径了。先无视那些添油加醋的传言,山顶路105号的历史确实值得调查。纵使我对伦斯克先生关于自身经历的证词深信不疑,可文件中也提到了艾德文·巴勒斯神父从他的角度提供的0218011号陈述记录。虽然我尚未从格特鲁德·罗宾森的混乱档案中找到这份陈述,不过外部证据确实可以为伦斯克先生的荒诞故事增添一些可信度。当时在房子里工作的其他工人没有报告过任何与伦斯克先生类似的经历。
马丁未能找到原房屋的具体建成日期,他能找到的最早记录显示华特·菲尔丁(Walter Fielding)于1891年购买了该座建筑。房屋于1923年由他的儿子阿尔弗雷德·菲尔丁(Alfred Fielding)继承,然后于1957年传承给他的孙子雷蒙德·菲尔丁。没有文件证明它被当作中途之家,当然也没有与当地天主教区有关的记录,不过萨沙查到的英格兰教会的记录并不完整。山顶路的老居民都支持护士安娜·卡苏玛(Anna Kasuma)的说法。
蒂姆想办法为卡苏玛女士安排了采访,显然除了已经告知伦斯克先生的故事,她无法提供更多信息了。不过,她承认自己出于担心,委托过巴勒斯神父去看看那栋房子,她曾经见过神父施展驱魔仪式。关于房子发生过的事,似乎没有任何书面证据,也没有火灾相关的新闻或是传言。但是有居民提供了一张房子着火的照片。
雷蒙德·菲尔丁的讣告简短申明了他死于一场房屋火灾,并且称赞了他为问题青年所做的工作,可是没有给出任何细节。艾格尼斯仍然是个谜,我们未能找到任何表明她存在的确切证据。
除了……我们无法证明其中关联,但马丁发现了一份关于艾格尼斯·蒙塔古(Agnes Montague)的报告,她于2006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被发现死在她位于谢菲尔德(Sheffield)的公寓里,正是伦斯克先生声称将树连根拔起的同一天。她是上吊自尽的,享年26岁,完全不符合。
她的腰间用链子系着一只人手,是右手。这只手的原主人无法确认,不过验尸官非常困惑,因为组织的腐烂程度显示,手的原主人与艾格尼斯几乎是同时死亡的。
自原陈述日期至今,有两户人家住过那栋房子,但是关于山顶路没有更多关于异象的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