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人
档案员
以下为安东尼奥·布莱克(Antonio Blake)的陈述,内容有关于他最近梦见马格努斯研究所档案馆前主任,格特鲁德·罗宾森的经历。陈述提供于2015年三月十四日。音频由伦敦马格努斯研究所现任档案馆主任,乔纳森·西姆斯录制。
陈述开始。
档案员(陈述内容)
首先,我要承认,我为了混进来撒了谎。我非常清楚你们的标准:“任何发生在表观现实领域内的超自然或无法解释的经历和遭遇。不包括离体、幻视、幻觉或梦境。”毫无疑问,我的经历是有关梦境的,但我认为你们无论如何都得听一下。至于信不信,那是你们的事。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至少试着解释一下,我就没办法正常继续我的生活了。
我曾经梦到过你。
听起来确实挺奇怪,而且我保证我们是陌生人,但是这个机构,这栋大楼,甚至这个房间……我都曾经在梦里见过,跟现实一模一样。所以,我不是来讲什么在黑暗里怀着恐惧蹒跚前行的故事。我恳请你读下去,这个梦值得你重视。
在我对自己的梦和预知胡言乱语之前,我也许应该说说背景故事。我在伦敦住了近十年,来此的原因是为了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本科。毕业后不久,我开始在巴克莱银行上班,工作上顺风顺水。但是好景不长,还不到一年,新工作的压力,加上我个人生活中的种种问题,令我精神崩溃了。我跟相处了六年的男友格拉汉姆(Graham)分手,被迫搬出了我们同居的家,前去投奔我数量稀少的朋友们,他们都是经历过我当年压力爆发不停取消计划后还能不离不弃的朋友。
就是那时候,我睡在我朋友阿娜希塔(Anahita)家的沙发上,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中,我第一次开始做那样的梦了。我发现自己站在金丝雀码头(Canary Wharf)的最高处,俯视着自己曾经度过长久艰难时光的巴克莱银行。在我身后,隐约可见的高塔散发出光线,我能感觉到光的脉冲波动在我身上震颤,像油一样穿过我的皮肤,但是我竭尽全力也无法回头看它。
然后,我发现下面的城市有些不对劲。天黑了,在昏胀的橘色路灯照射下,有些正在跳动的奇怪东西。我低头看到了一张由黑色卷须组成的网,纵横交错,布满了街道,沿着建筑物向上攀。它们像血管似的,厚重又黑暗,有些有马路那么宽,有些只有电话线那么细,它们都随着我身后光照的节奏而跳动着。我需要凑近看看。
我从来没做过清醒梦,通常都是被梦境中的意识带着走的。令人惊讶的是,这一次,我的想法实现了,我开始前进。更惊人的是,向前的动作带我抵达金丝雀码头顶端的边缘,然后我摔了下去。我垂直下落,不知道掉了多远,落地的时候砸出了一道裂痕。我以为这一下会让我醒过来,可我只是躺在那里,因为梦中的疼痛而颤抖,就是那种虽然没有真正受到伤害,但是身体觉得你会痛的那种痛。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梦里过了多久——我又站了起来,开始穿越那片我曾经认识,但在橘光和血管的包裹中像是地狱一般的场景。
在我移动的时候——我不想说我在走路,那样并不准确——我看到了人类。不是很多,也没有移动,他们就站在那里。看起来像是过度曝光后冲洗出来的照片,他们维持着拍照瞬间的形象,永垂不朽。每个人的肩膀上都缠绕着那些触须,在静谧中搏动。
有位女性手臂上缠绕着细细的黑色脉络,尽头消失在大约是她心脏的位置。还有一位穿着深蓝色西装的老先生,躺在地上,一根树干粗细的搏动着的东西压着他的腿。我从未梦见过类似的场景,而且我知道其中有些东西超越了我的认知。
最终我游荡到了巴克莱银行的大楼。我的内心想要进去,去看看它被梦中鼓动的触手包裹住是什么样子的。灯开着,但它们散发着钠汽灯的橘光,就像外面的路灯一样,而且灯亮度变化与这个世界搏动的频率一致,仿佛主宰着这片地方。
桌子陈设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只是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一想到要坐电梯,我就感到一股冰冷的恐惧,于是我选择了楼梯。即使我在这鬼地方长着腿,我肯定也不是靠它们抵达目的地,我以前在23层办公。我找到了自己的桌子,空荡荡的,就像我几周前离开时那样。
这时候我突然感觉隔壁小办公室里有什么东西。我是通过梦中的律动感受到的,于是我穿过去想看看。那是我原来的上司约翰·乌泽尔(John Uzel)的办公室,他人就在那里。一条黑色的静脉从窗口探入,轻卷着约翰的脖子,把他吊在离地两英尺的地方。跟其他人一样,他静止着,如同一幅画像,悬挂在这个搏动着的存在上面。
我在这时候醒了。通常做完噩梦后我会浑身大汗,瞪着眼睛,但是那个早上我感觉精力十足。我想到,虽然那个梦看起来很像噩梦,但是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即便是算上一开始的失足,也没有真正对我造成任何伤害。我试图淡忘这个梦,继续找工作,但是它徘徊不去,就像一股恶臭,你不去想的时候就会闻到。
我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乌泽尔了,他在我崩溃前就离开了公司,我对他了解不深,可我忘不了梦里他的那张脸,所以我决定弄清楚为什么他会通过这样奇怪的方法唤起我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觉得他的出现是毫无来由、纯属偶然的。
在我戏剧化地离职,并且精神状况好转后,巴克莱银行曾经给过我回去就职的机会,可是当时的我甚至不敢坐轻轨,每次开到杨树站,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巴克莱银行的大楼和金丝雀码头的时候,我都会恐惧发作。虽然我拒绝了他们的邀请,不过我还是跟一些前同事有来往,于是我发邮件问他们如何跟我原来的经理取得联系。我很快找到了结果——约翰·乌泽尔在跟前妻争夺监护权的拉锯战失败后上吊自杀了。
不用说你也应该知道,当时我有多震惊。重申一遍,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是巧合。直到现在我都相信,我梦中见到的是命运的反射。
我不记得后面几天自己做了什么梦,只知道下一个周六的时候,同样的梦又来了。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人物不同。有些人还是老样子,有些人是新出现的,还有些人已经消失了。消失的那些,我记得他们之前就已经褪了色,像是被太阳晒久了的墙纸。
同样的,我伴着身后跃动的光线,从金丝雀码头出发。下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城市中穿梭,见证那些被可怖脉络包裹的人形。我回到约翰所在的地方,他还在那里,只是已经褪色得无法辨认了。然而缠着他脖子的触须颜色倒是跟原来一样深。
在知道了约翰的事之后,我可以看穿每个可怜灵魂是如何死亡的。黑色藤蔓会抓住中风患者的脑袋,以及吸烟者癌变的肺,还会把车祸受害者埋在它们巨大的身躯下。我没有去医院,因为有无数厚重的线条向那里涌去,我能看到的空间都被它们塞满了。
从我开始习惯这个梦,已经有八年了。即使我现在生活改善了许多,找到了新工作和新住处——信不信由你,我现在在一家“魔法”商店里卖水晶和塔罗牌——我还是会每个月做几次那样的梦。要说我的新工作有什么好处,那就是我可以接触到关于预知梦境的冷僻书籍,但是没有哪本的描述跟我的经历相似。我试图与这些梦境平衡相处,只要它们不让我难受,它们就是无害的。我一直维持这个原则,直到我在梦里见到了我父亲,他走在牛津街上,那些搏动的脉络沿着他的腿向上,伸入他的胸口。
当然,我试着警告他——关心他的健康,他感觉如何,最近累不累,甚至大老远跑去为他预约了医生,尽管这让他很生气。可是,没有用,十天后,他心脏病发作,即使医护人员反应迅速,我也掌握了他的大量病史,我还是无力拯救他。他是新年前夜走的,在2014年最后一天,我想利用这些梦做点好事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
在我梦中的伦敦,我父亲的身影在他死亡一个半月后,才消失在街灯的橘色光芒下。我说这个,是因为我觉得你们应该了解一下时间尺度。我担心自己没什么机会尝试或者见证更具体的内容。有那么多人在伦敦死亡,可我基本都不认识他们。
但是我认得你。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可以看到你在另一间房间里,紧盯着那本你用来转移注意力的书,我是通过梦境见到你的。前台说你会审核所有陈述文档,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你有时间看完这一篇。
请容我解释一下,昨天我又做了那个梦。开头还是一样的,我站在金丝雀码头顶端,可是我马上注意到有什么变了。下方橘色的灯光变得有些暗沉,令人压抑,我感觉出大事了。低头看去,原先掌控梦境的脉络变得更加繁盛,几乎覆盖了所有街道。
它们还是像原来那样跳动不停,但之前像是在输送什么黑乎乎的未知的东西,而现在,可以看到有暗红色的光在内部流淌。在红光的映射下,我似乎可以看到卷须之中的人脸和阴影,但是它闪得太快了,我看不到更多细节。这样的情景我在梦中从未见过,我知道现在有两个选择:跟这些红光去一探究竟,或者转身回到现实世界。我决定跟着光源指向的道路前进。虽然因为那些藤蔓太茂盛,我没有真的走在地上,而是离地飘浮着的。
我跟着它们飘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走了多久。在这些梦里,我的移动速度似乎永远不超过步行,可是当我穿越这座被橘色黄昏笼罩的伦敦城,我飘过的距离似乎远远超过同时间步行的里数。我猜这是因为梦境。我能确定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红光是一路向沃克斯豪尔和泰晤士河的方向而去的。那里能看到的人更少——因为有钱人不容易死?或者他们可以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死亡地点?还是说只是我看不见他们,他们与死亡抗争了太长时间,以至于冰冷的卷须把他们整个包裹住了。
我穿过泰晤士河,桥上堆满了闪光的藤蔓。其中一两支似乎自己穿过了河,间或可以看到水面下划过红色的光,大多数还是从桥上过的。终于,我看到了血红色光芒的终点。那是一座小小的建筑,孤零零地立在桥对面的河堤附近。我没办法报出路名,我梦中的伦敦没有街道标志。它很古老,有着立柱结构,十分威严。这就是所有脉络涌入的地方:每一道门,每一扇窗,都被填满了。每当红光闪过,整座建筑都被渲染得一片暗红。在门边,我可以看到还没被完全覆盖的青铜铭牌,上面写着:伦敦马格努斯研究所。1818年成立。
我进到了内部,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每个入口都被脉络堵住了,我好像可以从中穿行。我看到走廊,一模一样的走廊,被那些暗色脉络存在填满的走廊,我穿了过去,继续跟着红光。这些光现在变得非常刺眼,如果我是在现实中看到的,说不定会被闪瞎。我跟着它们到了一个房间,标志清晰可见地写着“档案室”。我进入房间后,看到了满墙的架子,一直延伸到远处,上面覆盖着一层浓厚的黑色焦油,我马上意识到,每一根脉络中流淌的,都是这种浓稠液体。
房间前部放着一张桌子,无数厚重的脉络紧紧地缠绕着它,我明白这一定是终点。走近之后,我发现桌子前坐着一个人,所有那些猩红的光芒,最后都流入了祂体内。那个人的身形被脉络掩盖得严严实实,但是我换了个角度之后,发现那人的脸露在外面。那是你的脸。你脸上的表情比我这八年间在昏暗城市中见到的所有人都更可怕。然后我就醒了。
我明白,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也没有义务去阻止你的命运。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行为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在我看到那些景象后,我的良心让我至少要尝试一下。我对你们机构做了力所能及的调查,预约来提供关于虚假超自然现象的陈述。即使我知道档案馆只审核被采纳的书面陈述,我还是来了,把我疯狂的故事写在纸上,希望你最终能读到它。
如果你即时看到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小心。有什么东西要找上你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它比我能想象的任何凶险都更可怕。至少,你可以考虑任命一位继任者。
祝你好运。
档案员
陈述结束。
关于我发现这份隐藏在近期档案中的陈述时有多么不安,相信我不用多做解释。我不是……非常确定要不要告诉伊莱亚斯这件事。他招募我的时候,对我的前任格特鲁德·罗宾森的遭遇含糊其辞。我问过她能不能指导我进行交接,但他只说她已经去世了,并让我不用太担心这件事。现在想起来,他当时的措辞是她“以身殉职”,我以为她是在工作的时候突发中风或者有其他类似的情况——毕竟她年纪已经挺大了。
我想说的是,显然我不相信梦的预知能力,可是这个发现非常令人担忧。我让蒂姆调查这件事,因为我不确定其他人会不会把它当成一个恶作剧,悄悄放回档案室。不出所料,他一无所获。安东尼奥·布莱克这个名字是假的,他提供的所有联系方式也是伪造的。这基本就是个玩笑了,可能是想对新上司来个恶作剧?我觉得我最好不要参与其中。
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和罗西(Rosie)谈一谈,保证自己可以第一时间收到最新的陈述,而不是等调查员们结束工作之后。对于档案录音的事她似乎接受良好,我希望她也愿意加入这项工作。如果这份陈述是真的,我不知道格特鲁德生前是否阅读过,不过如果有人冲进来吼着说梦到了我的死亡,那么我非常乐意听一听。
录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