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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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0911

失落的约翰洞穴

档案员

以下是劳拉·波帕姆(Laura Popham)的陈述,内容有关于她和妹妹阿莱那·桑德森(Alena Sanderson)在三郡洞穴体系内探险的经历。陈述提供于2014年十一月九日。音频由伦敦马格努斯研究所档案馆主任,乔纳森·西姆斯录制。

陈述开始。

档案员(陈述内容)

我从来都爱好探洞。我其实只有这一个爱好——时间长了,装备就会成为一笔大开销,以我的薪水,生活中只允许有一桩这种烧钱的事。几年前我妹妹阿莱那(Alena)和我一起去探过一次险。她那时工作和房子都接连没有了,正住在我家。我想着这能让她振作起来。她确实振作了,从那开始我们就结伴探险。真是个馊主意。我要是留她在沙发上哭就好了。至少她现在还能活着。

我们没钱那么频繁地实地探洞,所以我会花大量的时间阅读资料、做计划、广泛围看网上的东西。我们平均大概一年探一个洞穴。不过对此,阿莱那开始就没有我那么感兴趣。别误会了,她没有幽闭恐惧症,我也没有拿亲缘关系破裂胁迫她跟着我进到漆黑的地方,只不过她主要喜欢的是攀爬这部分,而我则一味往深处去,最后总到让她不太情愿的地步。

我觉得,说实话,她应该更愿意在天空下做户外运动,不行就在地表的健身房里。也许我们应该尝试悬崖攀岩或者攀岩练习墙的,但毕竟探洞对我们有特殊意义。她低谷期间这对她有过帮助,她也知道我有多热衷。另外她也不太喜欢探险中总是受擦伤和瘀伤。她过去会开玩笑说,感觉好像大地本身想给她点颜色看。她要是知道就好了。不过我们也玩得很开心,她也一直都是自愿和我去的。我从没强迫过她去。从来没有。

我们之前探过三郡洞穴体系的一部分——在裂谷洞穴(Rift Pot caves)里待了短短两个小时。但整个体系非常庞大——我是说,它名字叫三郡体系是有原因的——所以还有很多可探索的地方,我们第一次去又那么愉快,我就想从另一个角度再探一次。我们准备从亡首洞(Death’s Head Hole)进去,穿过失落的约翰洞穴,一直进到木槌谷(Gavel Pot),再调头回来。这一前景让我兴致勃勃,因为要在失落的约翰洞穴和木槌谷体系之间穿行,我们得玩点洞穴潜水。我之前没玩过,阿莱那也没有,但她说和这相比,她觉得还是此前需要通过的几个夹身缝更让她害怕。

我们安排好了一切,拿到了CNCC(Council of Northern Caving Clubs: 北方探洞俱乐部理事会)的许可,还让我丈夫阿利斯泰尔(Alistair)记下了所有信息,以防万一。你探洞之前永远要确保有人知道你的目的地和行程计划。我还尽可能地研究过了我们的路线,因为我一点也不打算偏离前人彻底探索过,测绘完备的那些洞穴。我从不是什么先行者,如果说实话,所以我很乐意待在几条主路上。不,探洞曾经让我最爱的是身在地底深处的感觉;冰凉坚硬的岩壁层层包裹着我。过去这一直感觉像是它们在保护我,但现在不是这样了。

我们是六月十四日星期六启程的。那个星期五我请了假为此作准备,还打算用星期日养一养赚来的瘀青。阿莱那和我开车北上到兰开夏郡(Lancashire),前往亡首洞。我住在曼彻斯特,所以车程不算太长。我们把车停在莱克丘(Leck Fell),这是最近的合法停车地。到了之后,我惊讶地发现那里只有我们两个。那是暮春的一个晴天,预计连续几天都是好天气,没有雨水让洞穴过于危险的可能性。这种日子最适合探洞了,但我们似乎是唯一利用起这天气的人。

亡首洞根本没有听上去那么壮观威严。如果你不知道怎么找,可能会完全错过它。我们去的时候,里面大半被野生植物和蕨类覆盖。洞穴比我们宽不了多少,我记得当时我不由得想到了“量身定制”这个词。不过,树脂锚状态完好,我们挂上绳子,顺利地垂降下去了,尽管洞里有几个意料之外的转折。

那天阳光明媚;我们下去的时候快到正午了,所以光线比我预想的深入得多。有好一阵子我们都不用打开头灯,不过最后还是开了。等到了洞底,阳光已经完全不见了,洞中安静的黑暗吞没了我们。在我们脚下,地下河水缓缓流动,如此几千年,对人类的粗鲁践踏无动于衷,我们沿着河走。这段下坡比进来的路缓和得多,但很滑,我庆幸买了防水地图套,虽然这让地图有时难以辨认。

阿莱那退后好让我进行仪式。有件事情我每次刚进入洞穴时都要做一下,就是把所有灯都关掉一会,然后双手按在冰冷的岩壁上。我记得小时候一次校外旅行去了北边约克郡(Yorkshire)的白痕洞(White Scar Cave)。那是个有趣、安全、方便进出的洞穴,并且极美,我想因此它才成为这类旅行的热门地点。我们在下面待了几分钟之后,导游带我们进到更深处,让我们站好并保持非常安静。她关掉灯,给我们小孩展示真正的黑暗是什么样的。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黑暗是那么纯粹,囊括了一切,在温暖的地底,我发觉自己内心充满喜悦,我从没有忘记这种感觉。即使身处一个班级里的三十个小学生中间,我依然感觉唯一重要的存在只有洞穴。

从那以后,我只要去探洞都会花一点时间做相同的事,再次感受那种完全的黑暗,只有河流轻柔的水声和我自己的呼吸。我不觉得这种习惯很少见,其实,但我很少和阿莱那之外的人一起探洞,而尽管她会纵容我,我想她从中也没有得到什么。

我们重新打开灯,向洞穴更深处进发。我有张地图,我们开始尽量按上面的路线前进。我这方面很有经验了,但就算是我,也时常感觉很难把地下通道的不规则线条和转角与地图上经常是抽象绘制的形状对应起来。有几处节点比地图所示狭窄得多,而失落的约翰洞穴入口,我们会称为夹身缝。这不在地图上,但似乎是唯一能过去的路。

那,探洞时你穿过的大部分通道,都远远小于正常情况下人们能舒适通过的大小。毕竟,这些洞穴是受常常十分细小的水流侵蚀,以及小型地质运动影响形成的,它们的要事清单前排,从来没有适应人类需求这条。

但是夹身缝是不一样的。夹身缝可能是个不到一英尺宽的洞,有时绵延很长一段路,岩石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你,每次试图转头都会撞到头盔。在特别困难的夹身缝里,有的地方岩壁和洞顶如此之近,你手臂不能动,腿也不能打弯,无法向前推进,只能像毛虫一样蠕动到另一头。这就是个特别困难的夹身缝。快到头的时候,前行实在太难,要不是阿莱那先进了洞,我就该让她往回走了,忘掉失落的约翰洞穴吧。

到了中途,我意识到洞穴比我想象的要窄得多。我朝前呼喊,想确认阿莱那安全出去了。她呼喊着回应,告诉我这个洞很难,但她没事。我想要应答,但到那时四周的岩石已经紧紧包围了我,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屏住呼吸用意念坚持向前。

一只手牢牢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拽了出去。就这样,我出来了。阿莱那朝我得意的笑了笑,好像在提醒我她能靠一己之力出来,而我这个真正的洞穴迷却需要搭把手。我想拿对她比我苗条这事的一些尖刻评论回击,但等到我呼吸平复过来之后,怒火也消退了,我微弱地笑了下。

我们在洞穴中穿行,直到来到“大教堂”。那是个巨大的拱形洞窟——相当令人惊叹,尽管要进行两次陡峭的垂降才能到达,每次约40英尺。不过我们经验和装备足够,完成得相当轻松,不久就来到了“大教堂”下方,这里很有创意地被称为“墓穴”。我们在这停下休息,吃口东西,阿莱那告诉我了一件有关失落的约翰洞穴的趣事。我在全力搜索地图和其他通过洞穴所需的信息时,她告诉我她调查了这个地方的历史。

她说所有人提到失落的约翰洞穴的时候,都把省字符放错位置了。按故事里说的,是有两个人,都叫做约翰,他们是首次进到洞穴深处的人。但他们走得太深了,蜡烛灭了。他们在错综复杂的隧道里一起迷了路,再没有出来。阿莱那说她觉得这个故事很甜,是一把奇怪的糖,还开玩笑说如果她要被困在地下,她会希望是和我一起。

我笑着点点头,但其实心底里,这个想法让我十分反感。我反感的不是被深埋在这里——当时这种命运看上去并不很糟糕——而是要和阿莱那一起度过生命最后日子的念头,让我难以忍受。对不起,这样谈论去世的人太过份了。我爱我妹妹,也爱和她相处,但在地下迷失是一件极为私密的事。也许她意识到了,最后的时候。

我们短暂休息之后,穿过“穹顶”向下走。洞里很美,这是我最忧心的部分,所有与我交谈过的有经验的探洞者都说这里的下坡是最难的。结果很轻松。非常轻松,其实,我记得当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正被吞下去一样。终于,我们穿过页岩洞,进入主洞穴。我们站在那里时,我半是期待半是恐惧。我们面前就是通道了,被池子里的静水灌满。我们就要第一次玩洞穴潜水了。

洞穴潜水的老手总是和我说,你对距离的判断永远会有差错。前几次试图浮上水面,你的头都会撞到上方的岩石,所以最好尽量别太为此惊慌。我们准备装备的时候,我这样提醒阿莱那,她说她记得,然后出乎意料地要求让她先进去,说什么要克服恐惧之类的。我说好吧,为什么不呢,就让她进去了。

我独自站在那,等着,这时开始感觉到一种此前在地下如此深处从未有过的感受。我开始觉得不安。四周和从前一样安静,但安静之下还有某种东西。几乎像种低语。

到了该跟上阿莱那的时候,我甩掉那种感觉,潜入池水中。通往木槌谷的交叉点离这里不远。我挤过狭窄的空间,半游半爬,直到我觉得够远了,就试着上浮。哐。我的头盔轻轻撞上水道上壁。好吧,这是意料之中的。我多游了几米又试了一次。哐。

这让我十分惊恐,因为我应该早就超过这第一条隧道的尽头了。我继续游,直到来到地下水道的尽头,然后游向水面。哐。我开始慌张。这是死路吗?我没法再往前了。阿莱那哪去了?她不可能在返回路上和我错过的;隧道实在太窄了。我绝望地再次尝试上浮。

我破水而出,见到的是阿莱那独自大笑着,举着一块石头,挡在我刚才试图浮上水面的地方。我对她大骂了几句脏话,不知道该打她还是和她一起笑。她道了歉,但说她是看见石头之后忍不住,因为我总是唠叨头盔撞上洞顶的事。我坐在那,忽然精疲力竭。慌乱中产生的肾上腺素似乎耗光了我的所有力气,我觉得我妹妹也看出来了,她没有催我继续走。我们都知道从这个交叉点到木槌谷本身的潜水时间更长,我们两个又都提不起兴致。我们就沉默地坐了一会。

到达这里花的时间比我们计划要长,所以我提议原路返回,不要继续往洞穴深处走了。阿莱那同意了,但我转身的时候,她问我有多不觉迷途,嗓音低沉沙哑。我厉声回答说我们根本没有迷路,我是准确遵循地图的,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眼神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耸耸肩,告诉她回去路上我先走,她同意了。我急于回到地面上,从未这么迫切过。我准备好装备,再次潜入水中,往亡首洞方向返回。

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真的,真的出问题了。

首先,水道没有尽头。我想上到表面,像第一次通过时那样,又是哐的一声,我的头盔撞在洞顶上。我往前游,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成功。我开始努力克制不断加重的恐慌,告诉自己隧道是有确定终点的,我只需要到达那里,但隧道就那么一直往前。没有光,没有水面,什么都没有,除了这条狭窄的水道,从四面八方推挤着我,等待吞噬我。我不知道我绝望地向前游了多久,但我伸出手,感觉破开水面的时候,宽慰得几乎尖叫出声了。

这不是我预料中的洞穴。我面前是比刚离开的水洞更加狭小的一条隧道。我快速爬进去,不是因为我想进那条陌生的通道,而是我担心阿莱那在我后面,无法从水里出来。我一定是转弯转错了,但这说不通。我根本没有转弯,而且再说,洞穴这一部分也没有什么转弯处或交叉点。我一遍又一遍检查过这个地区的所有地图,它们都显示这里是条直线。我等待着,想等我妹妹上岸和她讨论一下,接下来怎么走。她没有上来。我不知道我在那躺了多久;那里窄到我没法看时间,但感觉上有好几个小时。我想回去看一看,但我连转身看一眼都做不到。我只好等待水花的声音,没有等到。

我决定继续向前,至少到一个宽度足够我掉头的地方。我向前爬的时候,不停擦过锋利的岩石,直到感觉衣服撕裂开处,岩石挤压着我裸露的皮肤。我可以出去再处理,我不停地想,但通道只是越缩越小,直到我无法再向前为止。我终于接受了自己得试图在连转身都不转的情况下沿着来路挤回去。我开始向后挪,脚接触到了坚固的岩石。隧道没了。那时我放声尖叫。然后我的灯灭了。

我之前说我享受洞穴里纯粹的黑暗。我搞错了。我之前从未见识过这样的黑暗。无法移动,呼吸空间几乎不够我发出呼救声。就在我躺在那的时候,感觉好像岩壁还在进一步推挤我,于是我知道我一直相信是朋友和保护者的岩石,将要把我深埋在这了。

远远地,我看见极度微弱的一点光线。看上去像烛火,在隧道前面远处,火苗弱得除了自己什么都没照出来。它开始靠近,但它可能给我的任何希望都在靠近时迅速消失了。它很慢很慢地接近我,而我心底里知道它……属于这个地方。它对我怀有恶意。

它渐渐接近,我看到一只苍白的手举着它,还听见了什么。是阿莱那。听上去遥远沉闷,但我确信她是在呼救。我闭上眼睛,好像闭眼在那个地方有用似的,我绝望地祈求一切都消失不见。等我再睁开眼,那道光还在,但好像有些变化。看上去更明亮,而且看着看着,我意识到那光不再是蜡烛的光了。我几乎不敢相信,但那看上去像是日光。

我以最后一丝力气向前爬。我是一直不停地爬到现在的吗?我的衣服都已经破破烂烂,皮肤擦破流血,但爬了接近一个小时后,我从所有地图都没有标记的一个小出口上到了地面。我吸入新鲜、凉爽的空气,然后以最大音量不断叫喊起来。阿利斯泰尔和洞穴救援队就是这样找到我的。原来我已经在地下待了将近二十四小时了,因此他叫了洞穴救援队。

我等待阿莱娜的消息时,受到了很好的照料。我的伤口都处理过了,还有食物和水给我。又过了一天,救援队才告诉我一件我想自己已经明白的事:哪里都没有她的迹象。我再也没有看到她,她被添进了致命事故名单里,我想这就算结束了。我再没有去过地下,也没有这个打算。

档案员

陈述结束。

这一个很奇怪。我很少遇到这种陈述,写得信誓旦旦,却有那么多细节可以证伪。CNCC没有波帕姆女士获得这次探险许可的记录,而他们出具的六月十四日的其他许可数量则表明,当天洞穴里绝不止有她们两人。此外,亡首洞失落的约翰洞正如波帕姆女士所指出的,地形都有详细记录,而按照萨沙的推断,她所描述的路线近乎无趣。

事实是,六月十五日阿利斯泰尔·波帕姆先生联系过约克郡山谷洞穴救援组织,说他妻子和她妹妹前一天出发去探洞,至今未回。我派了蒂姆去调查情况——马丁拒绝了协助调查此案,因为他“有点幽闭恐惧”——他又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矛盾。

波帕姆女士称自己被发现时人在地表,但并非如此。她被发现的地方是亡首洞底旁边几码,正不省人事地跪在一小堆蜡烛头旁边。阿利斯泰尔·波帕姆称自己未曾在装备中见过这些东西。她被带到地表后才恢复知觉,立即开始大叫妹妹阿莱那的事,要求他们“救救她”。

还有录像的事。波帕姆女士在陈述中完全没有提过,但她是带着摄像机进入洞穴体系的。她被救出来后再没有向CRO索要回去,蒂姆设法找到门路,将影片拷贝了下来。最好不要问是怎么弄到的,我想。

大部分镜头很普通,波帕姆女士和她妹妹在洞穴里爬行,看上去与她的陈述相符,但最后一段录像有些……令人担忧。时间戳表明这是六月十五日刚过凌晨两点。视频一片漆黑,但不清楚这是因为洞穴里一片漆黑,还是不过因为镜头盖没有摘。让我担忧的是音频,我在这里播放一段:

[咔哒]
[地下水流动声,劳拉·波帕姆愈发恐慌地说:“把她带走吧,不要是我。”]
[咔哒]

视频长度是2小时43分钟,音频始终维持不变。

阿莱那·桑德森失踪两年以来杳无音讯,我已决定不向波帕姆女士跟进我们的发现。

录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