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之音
档案员
以下为丽安 · 德尼金(Leanne Denikin)的陈述,内容有关于她在2004年8月短暂拥有的一个古董蒸汽风琴。陈述提供于2005年1月17日。音频由伦敦马格努斯研究所档案馆主任,乔纳森·西姆斯录制。
陈述开始。
档案员(陈述内容)
让我说清楚: 我不害怕小丑。我也不觉得他们好笑。说实话,我认为他们有点莫名其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觉得成年男子化着愚蠢的妆,戴着假发很好笑,也不知道这为什么会可怕。洋娃娃也是一样。人们总是说起它们冰冷死寂的眼睛,但似乎又对雕像没有任何恐惧。我猜我现在有充分的理由害怕这两样东西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这不是因为恐惧导致的幻觉。这事确实发生了。
当我爷爷在去年八月去世时,我并没有感到惊讶。当时我已经在他位于布特尔的家住了快两年,照顾生病的他。我母亲当时也有一些难处,而我那一无是处的父亲不想与此有任何关系,所以照顾爷爷的只能是我。这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我爷爷有时是个挺奇怪的人。他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马戏团里工作,在欧洲各地的巡回马戏团和畸形秀中,而晚年则像个隐士。他嘴里冒脏话的本领也几乎无人能及。不过如果让他摸到钢琴键的话,没有谁能弹得像他那样优美。就像我刚说的,他最终去世时我并不惊讶,但仍觉得难过。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和父母的关系不是很好,而且总是不太会交朋友,所以……当他离开后,我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那个星期我没有出去。下个星期也没有。我看到了乔希亚(Joshua),我的……伴侣,我想大概只能这么称他,但除此之外,从爷爷去世到他的葬礼,我都没见过其他任何人。只有我,乔希(Josh)和我妈妈。爷爷从来不去做礼拜,但是我妈妈是虔诚的教徒,所以付钱给他办了一个卫理公会派教徒的葬礼。那是一个闷热的日子,而我记得我疑惑于我眼睛的刺痛是因为泪水还是汗水。后来我得知爷爷把房子留给了我。我有好一段时间没有理解这话的意思——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房子一直是对我来说最像家的地方,以至于我总觉得在某些方面它已经是我的了。
处理爷爷的旧文件和遗物比我想象的要难。直到我读了他所写的一些信,我才发现他的原名是尼古拉(Nikolai)——他一直自称尼克(Nick)。最后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了。我有一小盒有关爷爷的记忆想要留下来,但是……我还不想把剩下的都扔掉。我决定把它们都存放在阁楼里。我知道房子里有个阁楼,虽然我从来没进去过。它一直被锁着。那也并不是什么密室或是别的,它锁着只是因为当我和爷爷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并不需要从那里取任何东西而已。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从来没上过阁楼。更让人恼火的是,我很快发现我所有钥匙中没有一把是打得开阁楼门锁的。我在房子的其他地方也没找到钥匙。最后,我不得不用在车库里找到的一把断线钳把锁剪断。
车库里还有个梯子,所以从那方形小洞爬上到阁楼不成问题。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没带手电筒,这也黑得很。尽管现在是仲夏,阁楼还是很凉爽,甚至还有点冷。我本来想回去拿个手电筒和一件夹克,但我刚伸手就碰到了什么东西,感觉像是根拉绳。我用力一拉,一个又小又脆弱的灯泡就亮了起来,我也得以观察里面的东西。
我记得我第一次想起有阁楼的时候还有点烦。我还以为会有更多的东西在上面,需要花更多天去整理。但是当我打开灯的时候,我发现里面几乎是空的。那里只有一个旧轮船衣箱,一个小凳子和一个鲜红的蒸汽风琴。阁楼的天花板也比我想象的要高。我站在里面完全不用弯腰。
我慢慢地走向那台旧蒸汽风琴。它是鲜红色的,而除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外,它的品相几乎完美。其上还有一块小小的铜牌,上面简单地写着“卡丽俄毗风”(The Calliaphone)。从上面伸出来的铜管在灰尘下依然微微反光,我注意到键盘盖上刻着字。上面写着: “慢点,这里有奇异之音”。
接下来我走到旧轮船衣箱前,惊奇地发现它没上锁。它被打开时扬起一阵尘埃,我咳嗽了好几次才把沉重的盖子翻起。里面都是洋娃娃。很多洋娃娃。它们看起来很老旧,垮着的身体用破烂的布料制成,顶着巨大的圆形头颅,上面绘着的眼睛从箱子阴影里向上凝视着。每个娃娃的头发都极其精致而且是羊毛制成的,虽然它们肯定不是腹语表演者会用到的那种娃娃,但它们的头部都有着类似的嘴巴,可以用来模拟说话的木质下巴。至少,它们本来应该有。但几乎所有娃娃的下巴都被粗暴地扯掉了,脸颊之间只留下锯齿状的碎片。
我一共看到了二十三个娃娃,而其中只有一个的下巴完好无损。这是看起来最老旧的一个,是个小丑娃娃。它破旧的白色身体上有着紫色的圆点,前方点缀着三个绒球,脑袋下面有个皱领。它头上没有羊毛头发,只剩一顶高高的白色尖帽。它的脸被漆成纯白色,眼睛紧闭着,上面画着黑线。它脸上唯一的颜色是一抹红色,刷在它的铰链下巴上。一个微笑。
就像我说的,我不怕小丑,也不怕洋娃娃。不过,这洋娃娃丑极了。实际上,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终于找到了能毫不纠结扔掉的爷爷的旧东西。或者也可以卖了。它们绝对是古董,所以可能值点钱。无论如何,我还是先把那个丑陋的小丑娃娃放回盒子,盖上了盖子。我肯定我把盖子盖上了。
[开门声]
我又回到了那台卡利俄佩蒸汽风琴前。它的——
萨沙
我以为发音是“卡利欧琵”?
档案员
萨沙? 你……提前回来——我以为你在尝试拿到哈罗德·席瓦那(Harold Silvana)案子的警方报告?
萨沙
尝试过,并且成功了。他们这回还挺有帮助的。
档案员
哦……好的。干得不错。
萨沙
所以,我们知道它的发音是“卡利欧琵”还是“卡利俄佩”吗?
档案员
我还听过它被念成“卡莱欧”。
萨沙
真的假的? 谁这么念的?
档案员
美国人。
萨沙
啊。
档案员
据我所知,它没有一个“正确”的发音。但它们最初是以希腊缪斯女神卡利俄佩的名字命名的,所以……
萨沙
有人会知道这来自希腊神话吗?
档案员
如果他们在为马格努斯研究所工作,那我希望如此。
萨沙
我只是经常听到这个词被念成“卡利欧琵”。
[关门声]
档案员
陈述继续。
档案员(陈述内容)
我又回到了那台卡利俄佩蒸汽风琴前。它的盖子上没有锁,从外表也看不到任何开关。我开了风琴盖子,里面的琴键闪闪发光,就像刚刚被擦拭过一样。当时我还不知道蒸汽风琴是怎么用的。我只觉得它像一架奇怪的钢管钢琴。我不知道它需要一个鼓风机才能出声,即使我知道这些,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或怎么用它。按理说,当我坐在它前面按下第一个键时,什么都不应该发生。那四排高高的铜哨应该保持沉默。然而,其中一根管子里立即传来一声响亮的号叫,我差点惊讶的从座位上摔下来。我记得我听说过,蒸汽风琴的声音在一英里以外仍能被听见,而当那尖锐的汽笛声响起时,我完全相信了这说法。
我开始弹奏一首曲子。我爷爷曾经有一架钢琴。它几年前就坏了,爷爷也没钱去换架新的,但他教会了我一些基本功。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总坚持要他弹给我听同一首曲子。他从来没有告诉我过它的名字,如果它真的有名字的话。我小时候总是叫这首曲子“更快更快”,用形容它的方式来称呼。这是一段欢快、活泼的马戏团旋律,开始时慢得让人无法忍受,但后来节奏逐渐紧凑加快,越来越迅速,直到我爷爷的手指变得模糊不清。每次我求他弹这首曲子,他总是迁就我,而现在我准备弹给他听。在那狭小的空间里,风琴的尖锐声响几乎震耳欲聋。我知道邻居肯定会抱怨,但我不在乎。我只是继续弹着。
曲调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愈发饱满。我似乎离对爷爷去世的释怀就只剩下那么点距离,如果我能更快些,如果我弹奏的足够迅速,我就能赶上它。但我的手指滑了一下,音乐便突然变成了一堆不和谐的杂音。我从来没能像尼克爷爷那样出色地弹奏这首曲子。我静静地坐了一会。然而,当我转身准备离开时,我看到那旧轮船衣箱正敞开着,小丑娃娃就躺在那一堆的上面。尽管它的绘制的眼睛仍闭着,但我还是觉得它在看着我。它的笑容似乎比以前大了一些。我关上了箱子,爬下梯子。
在接下来一周左右的时间里,我并没有真正想过阁楼里发生的奇事。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直到下次乔希来我这,问我为什么通往阁楼的小门是开着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告诉他我有很酷的东西要给他看,然后把梯子拿了出来。他认为那蒸汽风琴很有趣,但是对那些娃娃有点恐惧。我都不知道他害怕它们。他一看到它们,就让我把轮船衣箱合上,然后还得不停的确定箱子是否真的合上了。我决定不告诉他上一次它诡异的打开的情况。
他问我是否可以用这古老的蒸汽风琴演奏任何东西,于是我坐下来,开始演奏我爷爷的老马戏团曲子。我又开始加快速度,在风琴声响开始尖锐时弹得越来越快。我感到一只按住了我的手,迫使音乐突然停止。乔希站在那里,微微颤抖着,脸色惨白。我一时冲动,看了看装着洋娃娃的箱子,但是盖子仍紧紧地合着。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不知道。他只是想离开。现在,马上。所以我们就这么做了。我爬下阁楼,关上了身后的活板门。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很不愉快。我不想谈其中细节。这么说吧,我逐渐发现乔希也只是又一个混蛋而已。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正在经历一段困难时期了。而在最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变得喜怒无常,脾气暴躁,还经常处于紧张不安的状态。当我最终发现他……这不重要。我们分手了。这件事情发生在在我爷爷死后不久,对我的伤害不能算小。我也只得再次让自己尽量不关心任何事。
最终,我在被一个箱子绊倒后才将注意力转移回去。那是我爷爷遗物所在的箱子之一,我从来没能真正抽出时间将它们放进阁楼里。我决定快点结束这一切。我想我盼望着整洁的房子能给我更多的空间去思考。所以我第三次爬上梯子,爬进了阁楼。把所有的箱子搬进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费时间——我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成了这项工作。我一心想把所有关于爷爷的记忆都收起来,以至于我连看都没看那个旧轮船衣箱一眼。但当我爬下去的时候,我瞥了那方向一眼,然后呆住了。
盖子又打开了,小丑娃娃在上面。但这次它看的不是我。相反,它似乎面对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娃娃。这只娃娃的下巴还在,我发誓它看起来就像乔希。一样的破旧棕色夹克,一样的破旧牛仔裤。它的黑色羊毛头发甚至还复制了乔希总会花很长时间摆弄的发型。它靠着箱子的一边躺着,而我发誓那小丑看起来正在将手伸向它。我砰地一声关上箱盖,离开了那个鬼地方。第二天我买了一把挂锁。
我带来了一份警方报告的复印件,因为你必须相信我此后再也没有弹奏过那个风琴。发生在乔希身上的事与我无关。大约一个星期后,我从电影院回到家里,发现我爷爷——发现我的房子被人闯入了。看,详细情况都在我交给警察的关于入室盗窃的报告里。前门的锁被打碎了,轻轻地来回摆动着。起初,我跑进我的客厅,我的卧室,但是什么也没有被拿走。电子产品,我的珠宝,都没有被动过。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感到一阵不妙,然后赶紧向阁楼跑去。果不其然,门是开着的,挂锁从挂钩上被扯了下来。蒸汽风琴和旧轮船衣箱不见了。
警方就此事向我的邻居闻讯过。除了隔壁的哈洛(Harlow)太太其他人什么也没看见,她说她看到有两个人往外搬一些红色的金属板和黄铜管。她不记得任何细节,只是说他们“看起来没什么违法的” ,以为我只是在搬运些东西。警察一直没有找到他们。
我只需要你相信这一点。相信我没再弹奏过那东西。发生在乔希身上的事不是我的错。天知道我那时候有多恨他,但是……我从没想过要那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不是那样的。我想你不需要我告诉你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四天后,死在了他自己的房间里。他的喉咙被掐断了。他的下巴被撕得一干二净。警方一直没找到。
我其实不会想到这层面上。也不会……在那时把一切都联系起来。若不是因为在我们关系的最后几天里,乔希逐渐崩溃了。他告诉我他仍然能听到整蒸汽风琴的乐声。当他独自一人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而它正在逐渐接近,愈来愈响。我的意思是,人们都说你在一英里外就能听到风琴的声音。
档案员
陈述结束。
虽然我对一个充满杀气的小丑娃娃的故事持有一定保留意见,但有一些事情让我比平时更倾向于相信这个故事。首先,正如德尼金女士所提到的,她确实提供了一份警方关于这起盗窃案的正式报告的副本,其中包括艾琳·哈罗的一份证词,这份证词似乎证实德尼金女士确实拥有一个轮船衣箱和蒸汽风琴,所以这些至少是存在的。
乔希亚 · 德鲁里(Joshua Drury)的死至少和她说的一样神秘。除了他的下巴被从头骨上撕下来之外,残留的证据表明他的喉咙被某种绳子压碎了,大概是用粗羊毛织成的。现场没有挣扎或闯入的痕迹,而且也没有任何DNA证据表明房间里有其他人。也从来没人因为这个案子而被捕。
在讨论这个案子时,蒂姆说这让想起了一些他读过的有关20世纪早期俄罗斯和波兰的巡游马戏团的文章。一时兴起,我找到了他在研究所图书馆里提到的几本书,果然,在格雷戈里 · 佩特里(Gregory Petry’s)的《怪胎与追随者: 1940年代马戏团(Freaks and Followers: Circuses in the 1940s)》第43页上,我找到了一张恢复过的旧黑白照片。它展示了一小群马戏团的工作人员: 一个柔术演员,一个吞火者,两个强壮的男人,一个马戏团指挥和一个坐在蒸汽风琴后面的风琴手。
这张照片的标签说明了它拍摄于1948年,俄罗斯明斯克。照片上只有马戏团指挥和风琴手的名字: 格雷戈尔·奥西诺夫(Gregor Osinov)和尼古拉·德尼金(Nikolai Denikin)。剧团的名字是Цирк другого [[Tsirk druh-grova]] ——他者马戏团。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但我找不到任何其他有关的资料。
德尼金女士两年前移民到了东南亚,所以我们没有任何后续陈述,但我相信档案馆里一定有更多关于这事件的资料。因为我知道在马格努斯研究所的证物储藏部门里,有一个鲜红色的蒸汽风琴。
当我询问伊莱亚斯时,他只是告诉我,这件物品的获取记录“可能在档案馆的某个地方” ,而除了它是2007年在某个地方被回收的之外,没有人知道其他任何事情。琴盖被牢牢地锁着,表面刻着这样一句话: “慢点,这里有奇异之音”。
录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