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死亡
档案员
以下是内森尼尔·索普(Nathaniel Thorp)的陈述,内容有关于自己的寿命。陈述提供于1972年六月四日。音频由伦敦马格努斯档案馆研究所主任,乔纳森·西姆斯录制。
陈述开始。
档案员(陈述内容)
你对民间传说感兴趣吗?我知道在这应该陈述我本人的经历,我会的,但是那些从文化中生长出来的故事都很有揭露性,你不觉得吗?我保证这些最后都有用。我还可以担保你们的图书馆里没有这个故事,因为就我所知它从未被诉诸笔墨。我也想自己写,但需要你们替我写是有原因的。总有一天我会学写字。也许吧。
但我可以打赌,不管识不识字,我讲的故事你们都没听过,虽然和很多你们能找到最古老的民间传说都有共通的主题:死亡。还有赌博游戏。至少,如果你想赢的话。除非你幻想和它下棋有机会赢。但我有些颠三倒四了。
从前有个士兵。一名胆大的士兵。任何一支军队,任何一场战争,任何时代都能找到的那种。嗜酒,好赌,对一切黑夜中的欢愉来者不拒。他胆大鲁莽,但这不等于他勇敢,战场上他不知怎么,几乎总会出现在冲锋末尾,加农炮和火枪子弹难以企及的地方。像我刚才说的,他可能在任何地方打仗,但这个故事发生在革命战争时期的新英格兰。至于他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甚至法国人,这都没有意义。重要的是,在碉堡山(Bunker Hill)战役中他发现自己落了单。
前一晚浪费在寻欢作乐上了,赌法罗牌输剩下的钱,也很快在酒和床伴上花得精光。于是他上战场时已经头脑昏沉,眼睛通红。他口袋里填来复枪的火药都没带够,反而还装着纸牌,加农炮每一次爆炸,士兵的头都跟着抽痛,让他感觉如同中弹一样。
他周围是浓浓的硝烟,刺鼻难闻的火药味和血腥气让他干呕。他放了仅存的一枪,子弹消失在战争的滚滚浓烟中。他试着进攻,但不知道敌人在哪个方向,在混战中也找不到其他人,敌军或战友。尽管听得见火枪和加农炮,他却好像是孤身一人。士兵原地站着,看到他自己的血也滴进了湿润的土壤。何时中弹他没有印象,但触摸受伤的胸口时全身剧痛,不容他怀疑。
胆大的士兵设想着回阵线去,找个医生。但他记得医疗帐篷里腐烂的污秽、成排被感染的愚人们临死前绝望的哭号,这些都历历在目。他不要那种死法。他不要躺在肮脏不堪的医院里,虚弱地哭着祈求见到母亲。他转身,丢下来复枪,开始跑。他不知道是什么方向,只祈祷前方别是敌人或大海。他胸前狼藉的伤口不停冒血,呼吸困难,但没有停下。他一直跑到泥泞变成了土壤,土壤变成草地,直到硝烟变成烟雾,烟雾变成雨,黄昏降临了。
尽管六月白天潮湿闷热,晚上却寒冷刺骨。也许是因为打在短外套上的雨水,也许是发烧的前兆,但士兵终于停下来时,冻得险些晕倒,靠最后一点力气才撑住。他浑身湿透,抖得厉害,心里明白如果找不到遮风挡雨的地方,他就会死。而且死得没有用手枪或军刀那么干脆利落。是在波士顿荒郊野外冻得发抖那种凄惨的死法。士兵的胆量似乎和血一块渗出去了,他不想死。
这里可以谈谈死亡。人人都怕死。他们当然怕。最虔诚的信徒也一定有某种程度的恐惧,因为不论他们多么自信能和选中的神一起永生,永恒依然是个让寿命有尽的人畏缩的概念。不管是极乐、折磨还是无意识的虚空,没人能真正想像死是什么感觉,所以所有人都应该惧怕死亡才对。可是有些人,对死亡向来恐惧到极点。他们想到生命不可避免的结尾就会产生深深的恐慌,能想到人生最糟的事就是终点。士兵就是这类人,感觉生命接近尾声,他开始恐惧地到处张望。
他看见一间黑暗的农舍,模样惹人厌恶。附近打仗应该把这里住的人吓走了。急于躲避大雨,士兵试了试几扇门,都紧锁着。他打碎一扇窗,但带着伤没力气翻进去。绝望之下,他四处找其他入口,看见了地窖门。门没锁,木板看似很重,抬起时却出乎意料地轻松。他倒进去,连滚带爬下了粗糙的土台阶,最后发现自己躺在黑暗、干燥,又温暖的地下室。
士兵闭上眼,一动不动地躺了一阵子。听着外面新英格兰猛烈的暴雨。他深深呼吸,无视胸口伤处疼痛,努力理清思绪。重要的事,他短暂地想道,是在这一刻,他还活着。
此时他捕捉到了一丝沼气。不是热天结束后湿土的潮气,是地库和墓穴中冰冷的沼气,表面布满光滑的霉菌和泛微光的硝石。你会以为死亡闻起来应该是腐朽的味道,像腐烂生蛆的肉体,但它没有。士兵马上就知道它是什么。不用等他的眼睛适应黑暗,朝桌子望去。不用等他看见坐在那穿着破旧僧袍的人形。没有理由认为他看见的是死亡,不是什么被遗忘的尸首而已,但士兵望着它时,毫不怀疑看见了自己的末日。接着它转身看向士兵,于是他剩下不多的决心也消失了。他试图逃跑,但没跑两步就又倒下。死亡耐心地等着。
将死亡描述成一副骨架是对它的贬低。因为虽然坐在那张椅子上的长袍里只有骨头,在动的却不是骨架。是死亡。骨头很旧,古老而易碎,一丁点压力或动作就能让它们化成灰。它们确实在动;死亡不是一副骨架,如同你不是一套羊毛西装一样。最主要的是它很老。你做梦都想不到的老。
士兵哭起来。他哭着求死亡不要取他的命,但死亡一言不发。
自从有了人类和游戏,就有人和死亡赌博的故事。有些是比喻,有些是神话,但士兵听过许多这类故事,足以让他最后绝望地赌一次,他向死亡挑战了一局游戏。长长几分钟沉默后,它点了头。
死亡的手伸进长袍,掏出三样东西:一枚骑士棋子,一张多米诺骨牌,和一对骰子,都是用古老的白骨雕成。选项很清楚,但士兵还有足够智慧摇头,把手伸进口袋。他把纸牌摆在桌上,问死亡会不会玩法罗牌。死亡顿了顿,好像在考虑,然后点点头。“很好,”它说,“你若赢,则不死。”
它将它的图腾收进发霉的长袍,转而取出一枚小小的六边形法罗币,也是用骨头做成。桌子的木板变形缩减成法罗牌桌的十三张牌,这时士兵的胆量渐渐回归,他把骨币推到一边,带着细微的笑意,告诉死亡他自己带了自己的。死亡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发牌盒,将纸牌放进去,开始发牌。
法罗牌,按游乐场小贩的说法也叫“顶老虎”,不是个复杂的游戏。先在牌上下注,庄家发一张给玩家,一张给自己。赌到玩家的牌赌注翻倍,赌到庄家的牌赌注被吃。当然,还有其他几条规则,但如果诚实地玩,没有比它几率更公正的赌博游戏了。士兵没有玩过一局诚实的游戏。
他面前有一小捧象牙棍,和赌麻将用的那种差不多,虽然他还不知道这种游戏的存在。他知道如果他的那堆没了,他就会没命。
这场牌打得漫长又处心积虑,士兵不知道他们打了几小时,几天,还是几个月。外面的黑夜没有结束的兆头,雨水还在不停敲打敞开的地窖门。死亡缓慢地发牌,士兵愈发惊奇地发现,这是他有史以来打过最清白的一场法罗。不过,作弊的空间很小,每家赌场里都有喧闹的人群来做掩护,这里没有。来自死亡头骨上深陷空洞的注视,几乎足够让士兵不得寸进尺。
终于似乎到了最后一轮。一副牌快用光了,士兵所有赌注都押在数字三上面。他的体力在下降,感觉胸口开始钝痛,脸上在颤抖,流下豆大的汗珠。如果最后一个三归庄家,他就输了,但如果归他,他的牌就会高过死亡。也许那样就是他赢?赌注的规则没有清楚解释过,但颤抖越来越厉害了,士兵守着一线希望。死亡伸手去拿最后几张牌时,他把铜币放在自己的赌注上,那枚六边形铜币可以调转赌注。这样一来,如果死亡摸到那张三给庄家,他就会赢。
死亡翻过那张牌……是国王,伸手去翻下一张。
士兵知道他搞砸了。摸出三,他就会输掉赌局,失去一切。他只有一次机会,一线希望,这希望也无疑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但他还能怎么办?死亡转头朝向法罗牌桌,抽下一张牌的时候,士兵以一个熟练的动作,捉住缠在他拇指上的细线拉紧了,细线另一端穿过钻在他那枚铜币上的小孔。他的手腕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动,将它拽回手里,令它从牌桌上消失,这样摸出三的时候他就会赢得赌局。
死亡重新看向牌桌的时候,前所未有的深深恐惧攫住他。他以往每次尝试那一招,都有吵嚷的人群和忙着下赌注的汹涌人潮,给他充足的掩护。但在静默的黑暗中,对局的只有他和永生的对手,这样一个动作绝不可能不被发现。死亡翻过那张牌:黑桃三。
它注视着那张牌,然后看向士兵面前的一小堆象牙。它一言未发,士兵分不清他听到的是外面雨声还是自己的心跳。最后,死亡点点头,将自己的一小堆骨头棍推向士兵。
“你赢了。”
它的语气近乎……欢喜。士兵没注意,听到这话让他心里一阵激动。他赢过死亡了。他可以活下去了。他站起来,兴奋地几乎发狂,喜悦让他忍不住大笑,险些倒下。他跌跌撞撞来到地窖门口,以为在黑暗中等了那么久后可以看到日出,但天还是黑的。在他身后,死亡等待着。
士兵注意到他胸口的痛楚消失了,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寒冷潮湿,有一丝金属气息。这时他才真正注意到死亡低沉、隆隆作响的笑声。他转身看见那人仍然坐在桌边,但现在破旧僧袍浸透了血。那人的骨头是湿淋淋的鲜红色,上面正在长出肌肉。
然后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有什么事非常不妙。一种由内而外烧灼般的痒,然后他的收臂忽然剧痛。他本能地抓住手臂,但他所碰到之处,皮肤和其下的血肉随着他的手脱落下来,像块块湿面包。他能看到下面的黄白色骨头。他的骨头。陈旧的骨头。
士兵厉声尖叫起来。
他的肉身继续从他身上蜕下,在地板上落成猩红的一堆,他抬头看向原本坐着死亡的地方。他看见它的位置有位一身血的老僧人,身体完好,正对着他微笑。士兵对他伸出现在成了骨架的手,恳求道:“你说过如果我赢了就会活下去!”
僧人摇摇头。“不,我没有。”
故事告终,我猜。谢谢你满足我,你很有耐心。我明白我过来本要讲我自己的故事,却噼里啪啦讲了个民间传说,你也尽职地记了下来。不过,我确实觉得现在可以向你讲讲我自己了。但为了最后一点背景,我需要你看下这个。看仔细了。
档案员
档案员注释:这里之后,本页余下部分似乎是一大块血迹。陈述在下一页继续,笔迹有些颤抖。
档案员(陈述内容)
抱歉。有些过火,我知道,但我总觉得这种情况里,示范一下是最好的。你感觉好些了吗?不管怎样,我觉得我应该继续;最好写完,趁有谁听见你的尖叫声过来调查之前。我没兴趣成为常驻的医学奇迹。
所以是的,这不是恶作剧用的刀。你想的话可以自己检查。见鬼,你想捅我一刀也行。不要?好吧。也许我低估了你的好奇心。
我玩法罗牌赢了之后,以那种肮脏的形态度过了近两个世纪。我记得的不多。我不是唯一,也不是独有的死亡化身。我想还有别人,和我的状况相近。我不知道有多少,但我们不是所有人的命都取。我不知道受害者是怎么选出的,或者我们是否受一种高等力量的摆布。我叫他们受害者,因为虽然我们拜访了很多走到终点或者难逃一死的人,我们也不止会拜访那些时候已到的。有些是我们亲手杀的。我记得自己锋利的手骨伸向他们的喉咙,老的,年轻的,死有余辜的,和只为世界带来爱的。
有些会选择赌博,当然。选择象棋的都很愚蠢。我精通每个游戏,知道每条规则。选择唯一不含任何运气的游戏总是件蠢事。最后,是轮盘赌释放了我。我和受害者对局的时候,运气会站在我这边,但轮盘赌这种彻底随机的游戏,总有一天,运气是会回来的,虽然我等了该死的快两世纪才等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老人赢了之后,开始感觉到变化时的表情。
所以现在我在这,无法死亡。我也几乎无法生活。吃的喝的都让我反胃,也睡不着觉。我的深处有种渴望。渴求某样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似乎不会变老,但我重回肉体才几年,所以还不能确定。我常想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我的同类。不可能只有我。这说不通。我知道还有别人。但不知道在哪。
我不确定这样的生存是否好过我很久以前所恐惧的死亡。我有时会疑惑,但已经决定这的确更好。毕竟,活地狱也还是活着。
档案员
陈述结束。
我安排做了血液检测,看来是真血。O型阴性。这份陈述我只能确认到这里,这是四十四年前的事了。索普先生提供的住址、职业等信息似乎当时是准确的,但我们未能找到他现在的消息,假如他还活着。
菲奥纳·劳(Fiona Law),记录这份陈述的协助研究员,在2003年一次肝移植手术后因并发症去世。除去两个例外,当时研究所雇用的人现在都不在这工作了。格特鲁德·罗宾森当时在,当然,但我们没法问她,伊莱亚斯当时是个归档员。我就此事问过他,他确实记得那时有些骚动,有人在做陈述的时候自残——传闻说切掉了一根小指什么的——但他没有直接参与,只知道这些。
除此以外,几乎完全是条死胡同。档案里另一件事不能真算线索,尤其因为它现在已经不在了。是个小小的六边形代币,约一英寸宽。上面没有标记,但看似是古老的骨头做成。我无法做更多鉴定,因为我拿起它时,它就在我手里化成了灰。也许这很恰当。
录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