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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0111

屠宰间

档案员

以下为大卫·雷洛(David Laylow)的陈述,内容有关于他在达尔斯敦(Dalston)附近一家工业屠宰场工作时的经历。陈述提供于2013年九月一日。音频由伦敦马格努斯研究所档案馆主任,乔纳森·西姆斯录制。

陈述开始。

档案员(陈述内容)

我曾在一家屠宰场工作,一家 “肉制品加工厂”。我不会说是哪家,我不想惹上任何麻烦。但它在达尔斯顿附近,所以你大概能猜到。那地方没那么多厂子,不难猜。什么地方的厂子都不多了。大多数人都不想家住在那附近。没习惯的话,那味道很难闻,也有人告诉我这给他们种奇怪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过,至少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没有。不过,这也许说明了我的一些问题。

人和动物之间没有那么多的区别,你知道吗?我不是说我不会介意去杀人,也不是说人类都很愚蠢。不,我是说动物比人想的要聪明。它们看起来很笨,当然,但当我说那地方的每一个该死的动物都很清楚它们为什么会在那里时,我是认真的。当你周围的同胞一个个被残害的时候,你不用太聪明就能明白。

我刚开始的时候做了很多驾驶工作,从装车开始,你就能从它们的抱怨声中听出来。它们知道正在发生什么,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听过很多搞工程和科学的人在讨论如何尽量避免“触发战斗或逃跑反应”时提到过“压力因素”,“新奇感”和“皮质醇水平”。如果能让他们继续安心享受他们的牛排,他们可以用任何他们想用的词,但我所见过的每一头瞪大了眼睛的牛,都知道那辆车的终点在哪里。

你会听说关于动物在屠宰场里饱受折磨的悲惨故事,还有那些冷酷无情的机器对它们所做的事情,但往往会忽略人类漫不经心的残忍行径。工人和屠宰场的评级基于很多因素,其中之一是对经手的牲畜有多残忍,为它们造成了多少痛苦。如果你虐待牲畜,虽然不会得到那么高的评价,但也仅此而已。除非你真的越轨了,否则也不会丢掉工作。有的时候,日子不太好过。那些日子里,在一块正走向生命结局的猪肉身上狠狠发泄一下,会让人感觉好一点。

我的意思是,那种残忍的行为也没有那么常见,除了偶尔踢一脚,或者在没必要的时候用上电棍以外。只是,如果你真的看到了,你也不会在意。而且你知道如果有人看到你这么做了,也不会在乎。不管它们如何嚎哭、哀鸣或是惊叫,到头来都只是聒噪的肉。

最奇怪的是,你开始把人也当做肉来看待。不是以看待食物的方式,你懂。我不想吃我的同事们。只是,当你整天负责把这些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动物——那些会动、会哭、会恐惧的颤抖的动物——变成没有生命的死肉块时,很难相信有什么特殊之处让我们人类与其不同。我们奔跑着、呼喊着,循规蹈矩的度过一生,与任何一头牛没什么不同。过了一阵子,你就会忍不住意识到,我们也可以如此轻易的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甚至会更容易,鉴于我们要小那么多。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什么古怪的杀手,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很难不把人当作会移动的肉。

我以前在屠宰间工作,你知道吗?没干多久。不允许在那个岗位上工作太久。在你一辈子里,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人具体被允许在那里工作多久,但时间很短。我只干了几个月,现在我不能在任何地方的屠宰间工作了。再也不行了。这其实让我如释重负,知道自己不用再做那个岗位了,但你还在那里,不是吗?你还是没有离开屠宰场。我有一次听说那些规定是在美国做了一些研究之后才定下的。这一定是六十年前的事了,但他们调查了屠宰间工人的犯罪率和谋杀率。在屠宰间工作了10年以上的人中,你知道杀人犯的比例有多大吗?百分之百。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是托尼·姆霍兰(Tony Mulholland)辞职的时候跟我说的。也许他只是想让我心神不宁,或者是证明他的说法,但我觉得还挺有道理。我是说,我只干了几个月,但你杀了足够不想被杀害的东西后,你就会开始看着人的脑袋,思考需要把螺栓枪顶在哪里。

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只是觉得我必须要让你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以杀生屠肉为生。我是说,很明显我已经不干这一行了。不过,你得明白我的立场。

一切都是从屠宰间里开始的。我当时是螺栓枪的负责人。严格来说,我们屠宰的动物都是通过放血来杀死的,我想和肉质有关,但正是因为有了螺栓枪他们才会没有感觉。他们称其为“击昏”,但那一直让我有些不自在。你把螺栓射入牲畜的大脑,摧毁对的地方后它们就会毫无抵抗力的流血致死,显然也不会经历痛苦。我只做过击昏:我没做过放血,所以我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可以说我从来没有真正杀死过任何牲畜。当然,也许它们在开了枪之后还能动一下,也许它们的心脏还在跳动,他们可以说这是“击昏”或“不可逆脑损伤”,但扣动扳机对我来说是不可否认的谋杀。

还有另一个人在车间里工作,给动物们放血。他叫汤姆·韩(Tom Haan),我从未真正和他说过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知道他说不说英语——我猜他是中国人,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第一次真正听到他的声音是那天,一切开始的那天。自从我开始在屠宰间工作后就对工作的感觉一直很复杂,那天终于要求调换职位了。你看,公司的官方规定是,凡是要求离开屠宰间的,都必须得到批准,但实际上没有人要求过调动职位。这被认为是软弱,大多数在那里工作的人都对这感觉不自在。我还是那么做了,接到了消息,从第二天开始我就被调去屠尸。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情了。那时候我没什么正常运作的情感。

总之,就在我处理当天最后一批牛的时候,汤姆·韩过来了。我没怎么理他,但他靠得很近,抓着我的肩膀,用流利的英语对我说:“关门无法阻止屠剿。” 我感觉到一股寒意从我身上传来,我想转身要求他说清楚,但他已经回到了放血队中。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有些心神不宁,知道这些是我真正要杀死的最后一批牲畜没有让每一次扣动扳机变得更容易,反而更加困难了。我关掉了大脑,让我的机械动作来接管。把牛放进围栏里,把它的头固定住,用枪抵住太阳穴,扣动扳机。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觉得自己几乎陷入了恍惚。

寂静终于让我回过神来。我在等待着下一头牛被赶进房间时,注意了到我什么也听不到。没有动物们惊恐的低鸣声,没有锯子的嘶鸣声,也没有成百上千台保持屠宰场运作的机器的轰鸣和搅拌声。我等啊等,等啊等,但牛没有来。环顾四周我看不到任何人。那个房间里没有钟,我也没有戴表。到了休息时会有鸣笛声,而我却什么也没听到。

似乎不再会有牛来了,于是我放下螺栓枪,向放血区走过去。那里没有人,更重要的是,整个地方看起来很干净。一尘不染。就好像那里没有流过血一样。我是不是站在那里时晕倒了还是怎么了?难道工作日已经结束,这里已经被打扫干净了,而我却没有注意到?

我朝出口的门走去,决定要么找人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要么就回家。门开了,通向一条我不认识的走廊。它看起来和屠宰场里的其他走廊一样,只是它不是通往出口的那条走廊。我去试了一下其他屠宰间的出口门,但都没通向我记忆中它们通向的地方。在每扇门的后面都是另一条走廊,似乎是通往屠宰场更深的地方。我在那里站了片刻,真真切切地掐了一下自己。我一定是在做梦,或者是产生了幻觉什么的。但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一切都变了,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我有点惊讶于自己竟然这么快就接受了这种情况。我自原本走向的那扇门走了出去,心想既然不知道这栋楼的布局,那我不妨先尽量按照原来的路线走走看。不过,各个走廊似乎相通,很快我就完全迷失了方向。但我注意到,有些走廊的顶端有滑轨,像是用来移动那些吊着的尸体的。有的甚至还挂着干净且闪亮的钩子。这些滑轨通常不会出现在屠宰场的通道里,这件事让我很困扰,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

我叫喊过,至少在最开始,希望在这迷宫里某个地方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并回答我。但什么也没有。有些门通向空荡的房间,里面只有干净静止的机器。肉骨分离器、分切锯、烫漂池,每一个都立在那里,闪闪发亮,沉默无声。等待着。我没有在那些房间里待太久。正如我所说,我没有戴表,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徘徊了多久。不过感觉像有好几个小时。

最终,我转过一个拐角,看到了一部小的金属楼梯盘旋着通向楼上。我完全没理由会在地下室里,但这是我发现的除曲折走廊和寂静房间以外的第一样东西,所以我走了上去。楼梯曲折着向上走了很久。

当我走到下一层的时候,看到更多的走廊从我身前延伸开,心也随之沉了下来。但这些走廊都有运肉的滑轨沿着天花板蜿蜒着,而且大多都没有灯光。我离黑暗的那些走廊远远的。其中一个走廊有一扇窗,窗外只能看到屠宰场的金属屋顶一直延伸至地平线。天空是暗粉色——血被冲刷进下水道时的颜色。我很快就离开了窗边。终于,我完全偶然的注意到了一扇我认得的门。那是一扇深绿色的出口门,应该是通向大楼外。我甚至没有停下来考虑过它可能并不通向外面,我打开它,跨了进去。

我的脚并没有踏在外面的柏油路上。它们也没有踏在屠宰场地板的水泥、金属或瓷砖上。周围很黑,所以我并没有立刻意识到我踩到了什么,只感到它在我的重量下微微晃动了一下。我向两边看去,只见金属栅栏把我围住,而我身下的传送带也开始移动。我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将通向何处,尖叫出了声。

我转身要跑,几乎以为会有牛群在我身后把将我向前推挤,就像跑道设计本应让它们所做的一样,但那里什么也没有,我飞奔出了门。我狠狠将门在身后关上,然后……我开始哭了起来。就像我内心有什么麻木的东西粉碎了一样,我不能……我就是不能。

就在我坐在那里,靠着墙倒下的时候,我开始闻到了它的味道。那是血的腥甜金属味。它给我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因为这是我熟知的屠宰场的味道,在变成我现在在的这个鬼地方。我开始跟着它走,就这样走着,转向血腥味最浓烈的地方。而它确实在变的越来越浓烈。当我转过拐角,穿过黑暗的房间时,那股味道比之前加剧的浓厚刺鼻。我站在味道源头那扇沉重的铁门前时,几乎无法呼吸。从另一边传来一阵机械的轰鸣声。我不应该打开它,但我还能去哪里呢?

它通向一条围绕着巨大圆形房间边缘的走道。不,“巨大”都不算能形容得了那规模。那房间……无穷无尽。我几乎看不到它在远处的另一边。房间的边缘满是传送带的末端,我可以看到被屠宰的尸体从传送带上滚落下来,坠进一个占据房间剩余地方的无底深渊。我数不清堆积成山的血腥恶臭的尸体到底有多少具。猪、牛、羊,我想我甚至在这堆里看到了几具人类,虽然没有了头和四肢很难分辨出他们和猪的区别。巨大的尸堆移动着,就像下面深埋着什么机械在啃噬着它,但数量不见少,总是在被那些传送带喂着,尸体像娃娃一样瘫软的坠在彼此上方。我看不见底,虽然不管是什么东西在处理这堆尸体,声音都大到几乎要淹没我的思绪。

我还能做什么,除了再一次转身,逃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我只知道最终我跪倒在了黑暗中,在那里躺了一会儿。深坑的气味和声音已经渐渐消失,我开始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螺栓枪一声一声的钝响。这会我已经恶心透了在这个该死的地方追着奇怪的噪声和气味跑,于是我转身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但这并没有什么帮助。不管我往哪边走,声音都似乎越来越大,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

当我打开门回到屠宰间时,我已经没力气感到惊讶了。坐在击昏格间前的,是汤姆·韩。他没有面对着我,但我可以看到他缓慢而刻意的将螺栓枪对准在自己的不同部位——他的腿、他的腹部、他的肩膀——扣动着扳机。当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只剩片片血淋淋的伤口。他默默地把螺栓枪递给我,我接过来。他用他那只还能用的手,引导着我的手臂,直到枪抵着他的额头中心。但他并没有让我开枪。是我自己开的枪。他轻轻的倒在了地上。我不知道他是否死了,但我希望如此。如果那个地方还要放他的血,我受不了。

他身后的门通向一条我认得的走廊,下一扇门标着“出口”,打开后外面阳光明媚到我几乎看不见。那里有人,其他的工人,但没有人理睬我。我离开了屠宰场,再没有回去过。我一直以为警察会找我谈汤姆的事,但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名字。甚至在我递交辞呈的时候也没。我希望我对他的死感到难过,但我没有。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档案员

陈述结束。

嗯。又是肉。有意思。我让萨沙对雷洛先生故事的细节做了一些基本的佐证,一切似乎都或多或少是准确的。他在2010年四月至2013年七月十二日间受雇于达尔斯顿的艾弗肉食公司(Aver Meats),十二日在工作日中途和同事之一,托马斯·韩(Thomas Haan),一同离开了为处理做击昏准备的岗位。他们从正门离开,没有理会其他工人,但没有人报告过他们除此以外的古怪行为。两人都没有回到屠宰场,也没有人再见过汤姆·韩。

我们联系了雷洛先生,请他提供一份后续声明,他很爽快的答应了,虽然主要是关于他仍存在的进食肉的问题。我会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但他强烈拒绝接受治疗。

蒂姆和马丁在调查汤姆·韩的过程中更加走运一些,虽然只够证实了他七月十二日离开艾弗肉食公司后似乎完全消失了。没有人报案失踪人口,他似乎也没有朋友或家人。他在沃尔瑟姆斯托(Walthamstow)租房的房东称,他最后一次收到韩的租金是在7月初。这位房东得知韩失踪后相当沮丧,因为显然他在克拉伦斯路(Clarence Road)租了近十年的房子,离开时房子已经相当破旧。

移民局有些没用。他们告诉我们,他错过了当年年底与他顾问的会面,但那是在十月,所以也没有给我们提供什么线索。他的银行账户从七月六日开始也没有了任何活动。没有官方人员在寻找他的下落,警方也不愿意重新立案,所以我们也就没有继续强求。

其他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查的了,因为像雷洛先生所说的无尽的屠宰场,客气一些说,是无法核实的。话虽如此,但最近艾弗肉食公司也有意愿要扩建他们的达尔斯敦工厂。他们得到了规划许可,但显然很难留住建工人,其中四人已经辞职了。其中只有一人,达伦·莱西(Darren Lacey),同意和我们交谈, 但愿意对蒂姆说的只有那建筑“似乎已经太大了”。他说他无法习惯那血腥味。

录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