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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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0325

迷失人群

[咔哒]

档案员

以下是安德莉亚·努尼斯(Andrea Nunis)的陈述,内容有关于在意大利热那亚(Genoa)街上的一系列遭遇。陈述提供于2010年三月二十五日,音频由伦敦马格努斯研究所首席档案员,乔纳森·西姆斯录制。陈述开始。

档案员(陈述内容)

我一直都爱旅行。我记得小时候,父母会带我们去一间威尔士小木屋度假。我那时还很小,可能四五岁,那只是廉价的自助式木屋,没什么特别。我们的父母所能负担的假期仅此而已,我还得和我讨人厌的哥哥睡上下床,但我记得每次我们开上从英格兰到威尔士的那座大桥,我都会感到发现与探索的欣喜;去看新地域,去更远处,去旅行。

我从此没有回头。

我说过,我父母没什么钱,所以我第一次有机会出英国,是间隔年的时候。我为那场旅途攒钱攒了好几年,还得到一位远房祖母的遗产帮助。我买了一堆欧洲火车通票,花了将近四个月时间横跨欧洲,每个地方只停留几天,一旦感到无聊就前往下一站。有的时候找不到旅馆,我晚上只能露宿街头,甚至还在墓地睡过一晚。

我会在这里那里结识些旅伴,同行几天,但多数时候我一连几星期都不会说母语。我经历过冒险,见过奇迹,也惹上过不小的麻烦。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从那时开始,旅行就一直是我生活中最享受的部分。我从大学毕业是有个不错的数学学位,找了份程序员的工作。这是种高薪苦力的生活,但我不在乎。因为这意味着我每年有一两次机会,可以抛下一切,在某个未知地消失一个月。大峡谷、紫禁城、大珊瑚礁。我的生活在那里。中间夹杂的一切都只是中场休息。

我想我一直无法恋爱,甚至不能维持密切的朋友关系,也有这个原因。我无法认真对待这些关系,因为这不属于我的“真正”生活。而真正的生活中,我独自旅行。

我知道这样危险得多,人们还总说我一定很孤单,但真的没有。旅行时独自一人,有种纯粹感。你可以完全浸入你所在之处,如果要在另一个人身上分心,你就无法好好感受一个地方的风景、气味和氛围。

不是我不喜欢他人,我喜欢的。只是我和他们在一起时,无法好好旅行。去年我过25岁生日时,决定奖赏自己再玩一次欧洲。当然,这次我不能玩四个月,但我觉得可以只重温一下上次我最喜欢的几个南部地点 —— 斯洛文尼亚、瑞士、巴伐利亚、意大利,或许摩纳哥,或一点点法国南部。

我运气好,生日在九月,去欧洲旅行基本上完美,前几个星期我很开心。我去意大利,重温威尼斯、罗马和风景优美的圣马力诺。我没有继续南下到那不勒斯去,我记得那里到处臭烘烘的,所有人都很粗鲁,于是经过弗洛伦萨返回北方。

我是在弗洛伦萨一家旅馆里遇到伊桑·泰勒(Ethan Taylor)的。伊桑是个地道的澳大利亚游客,高个子,皮肤晒成深色,金褐色的微卷发,无忧无虑。我在世界各地的青年旅舍里见过几百个和他一样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对其他这样的人都没兴趣,和他却很投缘。我想是因为,他谈论旅行时,意思和我相同。他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因为每个澳大利亚人到这个年纪都会这么做。他是身不由己地旅行。而且和我一样,他说他也一直独行。

我们在青旅共度了几个晚上,其他住客对我们恼火极了。但尽管很享受和他在一起,我完全没有和他同行太久的兴趣,他似乎也这么想。发现和对方乘了同一辆北上的火车时,我们都有种无言的尴尬。如果连招呼也不打,似乎太不礼貌,于是我们坐在同一个包厢里,注视着窗外。

其实这样还不错。各自沉思,意大利乡间飞驰而过。我们乘了两小时后,伊桑看向我,问我是否打算在热那亚停留。我说没有,我没想过要去那个地方,伊桑便向我介绍起来。他说他几年前去过一次,海岸很美,有清澈的蓝海和蜿蜒小路。我没有其他计划,就说好啊。结果你猜怎么?他说的没错。的确很美。彩色房屋沿陡坡一路向上,路尽头是海岸和海边小路。

我们下火车第一天,我略微爱上了热那亚。我们入住一家青旅,头一次决定要一间房,然后疲惫地卸下背包。我们不用说话就知道,我们都要独自探索这座城市。伊桑要回顾珍贵的记忆,我要发掘新的。但我们都不想结伴。我们大多时候晚上才在一起,用餐、交谈,或者忙着……其他的事。

第一个早晨,我沿着海岸走了很久。海洋的气息令人振奋。当咸咸的空气像冰冷的手指般穿过我的头发,活着的感觉几乎让我流泪。我摒除一切回到英国继续我的无聊生活的念头,全心享受我的自由。

有几人在我附近散步,我学不会的语言不多,但意大利语我一个字都不懂,所以他们的交谈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破坏我珍贵的孤独感。那天晚上我和伊桑聊天时,我试着描述这种感觉,但没能做到。即使现在,有了好好组织语言的时间,我还是觉得没有抓到我当时那种感觉的精髓。

伊桑那边,他向我讲述对热那亚小路的探索。他发现自己身处似乎较为古老的一小片城区,他说,和其他地方不同,那里非常热闹。他怀疑那里可能有个偏辟的集市,希望第二天能找到它。然后我们就睡觉了。我最后一个安眠的晚上。

第二天,我决定找一家好的当地咖啡馆,看一会书。这不难,因为在意大利最容易找到的,应该就是咖啡。这一家位置隐蔽,里面比外面还热,尽管那是全年最热的一天。我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我试着阅读,但店里太热,虽然手里有浓咖啡,我还是不停打瞌睡,很难睁开眼睛。又一次不小心睡着之后,我看见了那个人。

他面色苍白,有些消瘦,看上去和身边格格不入。他穿着颜色明亮的宽松衬衫,和长长的黑发形成鲜明对比。我是说,我知道我长的不赖,也习惯了偶尔被恶心的男人盯着看,但这不一样。他看着我的眼神很专注。好像他想辨认写在我额头上的小字似的。

这么看了大约一分钟,他起身朝我走来。他在我对面坐下。他还在盯着我,我开始明白,开启对话需要我主动。我问他是谁,想干什么。

他对第一个问题视而不见,用英语回答说,他只想安宁地度假。他的口气很有责怪之意,好像是我让他没法度假一样,我也这么说了。他叹口气,说他的工作不包括帮助陌生人,我不知道他要提供哪种帮助,我也自然没有求助,所以我起身准备走人。

他不情不愿地道了歉,说既然他在这里,他觉得至少应该让我知道,我已经被标记了。他不知道是被什么,但它很近。

他问我结婚了吗?有没有未婚夫、伴侣、朋友?我说不,没有。我快无法容忍他那些愚蠢的问题了,但他有种奇怪的绝望感。兄弟姐妹?没有。母亲?我当然有母亲了。我们是否亲近,我爱她吗?我看了他一眼,他又一次问我们是否亲近。我说是,我们关系很好。然后我起身离开。

我离开时,听到他身后叫我,要我记得我母亲,脑中想着她的脸。我没回答。

那天晚上伊桑没有回到旅馆。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在外喝到太晚,但从傍晚到深夜,深夜到黎明后,我担心起来。这和我没关系,当然,但热那亚不是那种有整夜派对的地方。若不是他的背包还原样待在我们的房间,我会以为他只是自己先走了。

我想把这当成自己多疑,但咖啡馆里那个怪胎的事让我有些不安。在热那亚的第三天,太阳升起时伊桑还是没出现,我决定出去找他。

我的第一步是寻找他所说的集市。也许它不光是位置隐蔽,也许其实是非法的,他卷进了不该插手的事里。从他描述中,我知道集市在热那亚大致什么区域,于是我从那里开始搜索。我什么都没找到。我询问周围的人,也只有无法交流的路人,说给我一串困惑的意大利语。

于是,我只能不停地走。从上午走到下午,晴天也变得乌云密布。我偶尔会半心半意地叫一声伊桑的名字,但并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开始时附近窗户里会有恼火的喊声,后来是怒视,最后什么回应都没有了。我所走的街道越来越窄,身旁的房屋和建筑,似乎每次转过街角都变得更高大,原本明亮的色彩在阴云里暗淡下去。下午寂静无声。

我开始想,“我有多久没见到别的人了?”二十分钟?一个小时?两小时?我没看表,我的头脑也昏昏沉沉——在潮湿的空气里很难思考。我想喝一口水,发现水瓶是空的——是喝完了吗?我不可能找了那么久。

然后我听到了前方的声音。来自人群的模糊低语,那种只有几十个人一起说话才能产生的难以辨认的噪音。我瞬间放松下来,朝人声走去。

我走向这条街,它比我之前路过的街道更宽,似乎也更明亮。最棒的是我看到,街上有人流不停来往。也许这就是伊桑提到的集市。我混入其中,到处查看。我没看到任何货摊或店铺,没有任何东西能解释如此多的人,但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们就开始撞我。

似乎不是有意的,但人太多,远超我开始所想,他们一动就会推搡到我。人的洪流将我拖来拖去,我被人群的那种模糊噪音所包围。

但是在人群中,我意识到,他们说的不是意大利语,也不是英语,不是我能分辨的任何语言。我越听越发觉,它不是语言。它没有词语,只是无意义的声音。只是我身边的人发出的声音。我开始注意那些人。我就是那时开始尖叫的。

他们的脸是模糊的,所有人都是。就像有人录下了他们尖叫或癫痫发作时的模样,然后以百倍速度在他们的脸上回放。他们都没有头发,或任何可分辨的记号,虽然衣着不同,但只是不同版本的同一套衣服。

我试过和他们说话,或大喊,或尖叫,但他们没有反应。我试过推他们,对他们挥拳,或用脚踢,但他们和我靠得太近,我只能被他们推来推去。

这群人,他们不是人。只是人群。一个没有人的人群,我依然是孤身一人。我感觉自己开始失控,担心永远迷失在人群里,这时我想起了咖啡馆那个怪人的话。

想着你的母亲。我就想了。我想起她的脸,她的香水味,还有我们有机会就会煲的电话粥。我在绝望中闭上眼,尽力用全部的爱细细回忆起一切。

我没有注意到附近的身体何时不再推搡,也不知道人群的嗡嗡声什么时候停下了。最终,我重新睁开眼睛。已经是深夜,我站在一条陌生的街上,一对意大利老夫妇正像看疯子一样瞪着我。我花了一个小时找回青旅。一路上,我都确保至少有一个人看得见我。

我不再寻找伊桑。我已经多少有了答案,不会得到更多解释。我将他的背包留在青旅,如果他成功回来可以取走。我想不会。

之后我终止旅途,取最短的路回国,在我母亲家住了些日子。我没再旅行过,但不久我会有假期,想再出门去。不过,我也许会试着找个朋友一起。我想我会有很长时间无法独自出行。

档案员

陈述结束。

有意思的遭遇,但地点让后续调查很难展开。萨沙与努尼斯女士安排了一次补充访问,她说近期已重新开始独自旅行,没有遇到困难。马丁已经核实,过去十年中有多位旅行者被报告在热那亚失踪,但时间均匀分散,人数对于这个大小的城市也在正常范围。我不太确定这意味着什么,不多的游客在热那亚失踪,还是其余所有地方,有很多游客失踪。

我对这位咖啡馆的陌生人有些好奇。对他的描述让我想起杰洛德·凯,不过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是他,那么他这次旅行,一定是他谋杀母亲的罪名宣判不成立后不久。出国避风头,或许?也许是热那亚有莱特纳藏书的传闻。也许他真是去休假的。没有更多信息,无法判断。

不过,我确信这份陈述中有一处是准确的。蒂姆成功联系到了热那亚的马尼纳青年旅舍,他们证实,六年多前,他们的失物招领处记录过一个背包,失主为E·泰勒。它一直未被认领。

录音结束。

[咔哒]

[咔哒]

补充材料。

我一直在想迈克尔上周的拜访。他口中的争斗是什么意思?如果属实,他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他究竟是什么?

重新听那次拜访的录音,我还注意到一件事,在他来时的混乱里,完全被我错过了。他的话是警告,让我不要信任萨沙。他说她在就某些事说谎。当然,我的调查已经迅速表明,我谁都不能相信。

但他们所有人中,萨沙是嫌疑最小的。我甚至找不到证据,证明她见过格特鲁德。她在这里工作,看上去也是长久爱好灵异现象的自然结果。她工作上和普伦蒂斯事件发生前一样勤勉,而且,在他们之中似乎是受影响最小的一个。

不过,她的确弄丢了记录她经历的那盘磁带。或者她是否就和迈克尔的会面说了谎,遗漏了什么?或者麦只迈克尔过是想扰乱我的思绪?的确,这似乎是他那次拜访的全部目的。

另外,我调查时需要再小心些。以下是一段录音,我设法录下了伊莱亚斯要求的短会——

伊莱亚斯(录音)

我不喜欢被迫开这种会,乔,你知道我不喜欢。

档案员(录音)

那么,很遗憾你感觉有这个必要。我猜测你又收到投诉了。

伊莱亚斯(录音)

没错。

档案员(录音)

这次又是谁?我拒绝收下艾略特博士的苹果,冒犯他了?还是我对迈克尔太粗鲁?

伊莱亚斯(录音)

迈克尔是谁?不,是你的团队。

档案员(录音)

什么?

伊莱亚斯(录音)

马丁和蒂姆都找过我。据说你在监视他们。

档案员(录音)

监视他们?当然没——不,只是……我最近……担心他们经历过普伦蒂斯的侵袭,精神状况不好,所以我比平时多注意他们一些。

伊莱亚斯(录音)

蒂姆说你在监视他的住所。

档案员(录音)

我——这是彻底的假话。

伊莱亚斯(录音)

好吧,重要的是你的团队认为这可能是真的。你看,我——我知道发现格特鲁德的遗体对你打击很大,我理解,但你需要把这件事放下。现在精神状况受到关注的不是他们。

档案员(录音)

好吧。就这些?

伊莱亚斯(录音)

对。

档案员

我需要再小心一些,不让其他人注意到我的调查。尤其如果我有更多理由观察他们的住所。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想伊莱亚斯刚刚升上到了我的嫌疑人名单榜首。我想知道他隐藏了什么。

补充材料结束。

[咔哒]